上次講,研究哲學,有問題的、時代的、宗派的三種方法,各有長處,各有短處。問題的研究法固然好,但本講演用來不方便,所以先在前論最末一章,專講儒家哲學之重要問題,以為補充。時代的研究法,固然亦有短處,但用之講演,最為相宜。所以本論各章,全用這個方法。唯如不先提綱挈領,不能得一個大意,現在要講兩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就是想使諸君先得一個大意。
晚唐及五代,經過長時間的內亂,軍閥專橫,人民不得休息。宋初,承這種喪亂凋敝之後,極力設法補救,右文輕武,引用賢才。所以各種學術,均極發達,儒家道術,尤能獨放異彩。後世言學問者,總以漢學宋學並稱,不入於彼,則人於此。可以見得宋學的發達,及其重要了。
《宋元學案》把孫複及胡瑗,作為宋學祖師。其實他們二人,在宋朝初葉,不過開始講學,與宋代學風,相去甚遠。真正與宋學有密切關係的人,乃是幾個道士或文人,如陳摶、種放、穆修、李之才、劉牧等,後來的儒家,都受他們的影響。孫、胡二人,比較平正通達,提倡躬行實踐,私人講學之風,自他們以後而大盛。陳、種等,純以道教《黃庭經》及練氣煉丹之說,附會《易經》,太極圖說即由他們而出。但是陳、種與王、何不同,王弼、何晏以先秦的道家哲學,附會儒家,陳摶、種放以晚出的道教修煉法,附會儒家。
由此看來,宋初思想界,可以說有兩條路,孫複、胡瑗是一派,陳摶、種放又是一派。北宋五子,周濂溪、邵康節、張橫渠、程明道、程伊川,就是混合這兩派的主張,另創一種新說。宋人所謂儒學正宗,專指五子一派。宋人喜歡爭正統,最是討厭,政治上有正統偏安的爭執,學問上有正統與異端的爭執。儒學如此,佛教亦然。天台宗分為山內山外兩派互爭正統,禪宗分為臨濟、雲門、曹洞、溈仰、法眼五宗,互爭正統。
這種正統的爭執,是宋人一種習氣,暫且擱下不講。單講所謂五子,自濂溪到二程,傳到後來,為南宋朱學一派。濂溪為二程的先輩,朱派謂二程出於濂溪。橫渠為二程表叔,年齡相若,互相師友,朱派謂橫渠為二程弟子。平心而論,五家獨立,各各不同。泛泛的指為一派,替他們造出個道統來,其實不對。
“五子”這個名詞,不過程朱派所標榜而已(後來亦除出邵子加上朱子,謂之五子)。北宋學術,不能以五子盡之。當時為學問複興時代,儒佛融通以後,社會思想起很大的變遷,有新創作的要求,各自努力,不謀而合,遂發生周邵張程這些派別。此外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那般人,雖然是政治文章之士,但是他們都在儒學思想界占有相當位置,不可忽視。
1.歐陽修。他是宋代文學的開創者,詩文皆開一代風氣。但他在思想界有很大的貢獻,在勇於疑古,他不信《係辭》,對於《詩》、《書》及其他諸經,亦多所疑難。所疑難對不對,另一問題,但這種讀經法,確能給後學以一種解放。他著有《本論》一篇,繼承韓愈《原道》那一派辟佛論調,亦宋儒學術淵源所自。
2.王安石。他是一個大政治家,同時又是一個大學者。所著各經《新義》,頗能破除從前漢唐人的講經方法,自出心裁。他的文章精神酣暢,元氣蓬勃。文集中,關於心性的文章很多,其見地,直影響到二程(例如“不偏之謂中,不易之謂庸”。朱子引作程子說,其實此二語出於荊公)。
3.司馬光。溫公全部精力,都用在史學方麵,所著《資治通鑒》,貫串諸史,為編年體中一大創作。文集中,關於討論哲學問題的文章很多,可見得他在儒學方麵,亦是異常的努力。他著有《疑孟》一書,對孟子學說頗多不滿。這也難怪,其實溫公學術有點近於荀子。
4.蘇軾。蘇氏父子,都是大文學家,有《戰國策》縱橫馳驟之風。在學問上,亦能創立門戶,後來蜀學與洛學,立於對抗的地位。東坡對於佛教,不客氣的承認,禪宗尤其接近,所作詩文,往往有禪宗思想。他對於道教,亦不排斥,晚年生活,完全變為道家的氣味。
大抵這四家,歐陽最活潑,王最深刻,蘇最博雜,司馬最切實。南宋浙東一派,即由司馬而出,對於哲理講者不多,門下生徒注重躬行實踐,所受他方影響,尚不算深。程朱以外的學派,其約略情形如此。
再回頭說到北宋五子。
1.周濂溪。周子《通書》,與程朱一派,有相當的關係,但極簡單,可以有種種解釋。《太極圖說》,與程朱關係很深,在南宋時,曾因此起激烈的辯論。朱子讚成《太極圖說》,且認為濂溪所作;陸子反對《太極圖說》,且認為非濂溪所作。依我看來,許是周子所作,但是對於內容,我持反對論調,與象山同。象山以為《太極圖說》無甚道理,定非周子所作,想把這篇劃開,周仍不失其為偉大。晦翁以為《太極圖說》極其精微,周之所以令人崇拜,完全在此。
然則《太極圖說》是怎樣一個來曆呢?向來研究宋學的人,不知所本,以為周子所獨創。清初學者,才完全考訂它由陳摶、種放而出,這原是道教的主張。周子從道教學《太極圖說》,究竟對不對,那另是一個問題,但是它的影響很大,為構成宋學的主要成分。要是周子除了《太極圖說》,專講《通書》,倒看不出在學術史上,有多大關係了。朱派以為二程出於濂溪,其實不然。二程但稱周子,不稱先生,先後同時,差十餘歲,關係異常淺薄。
2.邵康節。康節從道教的李之才,得圖書先天象數之學,探賾索隱,妙悟神契,環堵蕭然,不改其樂。其治學,直欲上追漢的五行,戰國的陰陽家、鄒衍一派。但他所講陰陽五行,又與漢人不同,專憑空想,構造一種獨創的宇宙觀。他認為宇宙萬有,皆生於心,所以說:“先天之學,心也;後天之學,跡也;出入有無死生者,道也。”又說:“先天學,心法也,圖皆從中起,萬化萬事生於心。”我們看邵子這種主張,實際上不是儒家,亦不是道家,自成一派。
邵子言性,亦主性善,以為仁義禮智,性中固有,所以說:“性者,道之形體也。道妙而無形,性則仁義禮智具而體著矣。”但是他的主張,又與孟子不同,凡孔孟所講治學方法,他都沒有遵行。他不是和尚,亦不是道士,事事憑空創作,後來的人,沒有他聰明的,抄襲他的語言,不能傳他的學問,所以影響不大。邵子在學術界,是一個彗星,雖沒有頂大的價值,但不失為豪傑之士而已。
3.張橫渠。橫渠為宋代大師,在學術界,開辟力極強大。哲學方麵,他與二程同時,互相師友,互相發明,不能說誰出於誰,朱派把他認為二程門下,是不對的。橫渠不靠二程,二程不靠橫渠,關洛各自發達,可以算得一時豪傑之士。他對於自然界,用力觀察,想從此等處建設他的哲學的基礎,但立論比二程高。二程為主觀的冥想,很帶玄學色彩;他是客觀的觀察,很富於科學精神。他主張氣一元論,由虛空即氣的作用,解釋宇宙的本體及現象,與周子的《太極圖說》、邵子的先天論,皆不相同。修養方麵,他直追荀卿,專講禮,並以禮為修養身心的唯一工具。《理窟氣質》篇說:“居仁由義,自然心和而體正;更要約時,但拂去舊日所為,使動作皆中禮,則氣質自然全好。”宋代學者,於開發後來學派最有力的人,當推橫渠及二程,其重要約略相等。橫渠死得早,門弟子不多,流傳未廣。南宋的朱子,受其影響極大。朱自命繼承二程,其實兼承橫渠,朱子的居敬格物,皆從橫渠的方法模仿得來。
4.二程子。向來的人,都把二程混作一塊說,其實兩人學風,全不一樣。明道是高明的人,秉賦純美,不用苦功,所得甚深。伊川是沉潛的人,困知勉行,死用苦功,所得亦深。以古代的人比之,大程近孟,小程近荀,所走的路,完全不同。大程可以解釋孟子,小程可以解釋荀子。明道的學問,每以綜合為體;伊川的學問,每以分析立說。伊川的宇宙觀,是理氣二元論;明道的宇宙觀,是氣一元論。這是他們弟兄不同的地方。
程朱自來認為一派,其實朱子學說,得之小程者深,得之大程者淺。明道言仁,嚐說:“學者須先識仁,仁者渾然與物同體。”言致良知,又說:“良知良能,皆無所由,乃出於天,不係於人。”開後來象山一派。伊川言涵養須用敬,嚐說:“人敬之道始於威儀,而進於主一。”言進學在致知,又說:“窮理即是格物,格物即是致知。”開後來晦翁一派。其詳情,下麵另有專章再講,此處可以不說。
大概北宋學派,可以分此九家。純粹的“苦學派”有五家,即周濂溪、邵康節、張橫渠、程明道、程伊川。此外,尚有四家,即歐陽修、王安石、司馬光、蘇軾。最重要的為橫渠及二程。橫渠不壽,弟子無多,所以關係不大。二程一派,由謝上蔡、楊龜山、遊廌山、呂藍田程門四先生,傳演下來,成為朱子一派。朱子學問,出於李延平,李延平學於羅豫章,羅豫章出於楊龜山。陸子學問,雖非直接出於明道,然其蹊徑,很像上蔡,上蔡又是明道的得意門生。我們可以說大程傳謝,謝傳陸;小程傳楊,楊傳朱。北宋學派及其傳授大概情形,約略如此。
上麵說北宋最著名的學者有五家,號稱北宋“五子”。南宋最著名的學者,亦有四家,號稱南宋“四子”。
1.朱熹字晦翁。
2.張栻字南軒。
3.陸九淵字象山。
4.呂祖謙字東萊。
這四家中,朱陸最關重要,宋代的新的儒家哲學,他們二人集其大成。張呂皆非高壽,五十歲前後死,所以他們的門生弟子,不如朱陸之盛。南軒的學風,同朱子最相近,沒有多大出入。東萊的學風,想要調和各家的異同。最有名的鵝湖之會,即由東萊發起,約好朱陸同旁的幾家,在鵝湖開講學大會,前後七天。這件事,在中國學術史上,極有光彩,極有意義。呂是主人,朱陸是客,原想彼此交換意見,化異求同,後來朱陸互駁,不肯相讓,所以毫無結果。雖說沒有調和成功,但兩家經此一度的切磋,彼此學風都有一點改變,這次會,總算不白開了。由鵝湖之會,可以看出朱陸兩家,根本反對之點,更可以看出東萊的態度及地位如何。
至於朱陸學說的詳細情形,留到本論再講,此刻不過提出兩家要點,稍為解釋幾句。朱子學派,祖述程子—二程子中之小程,即伊川。伊川有兩句很要緊的話:“涵養須用敬,進學在致知。”他教人做學問的方法如此。用敬,關於人格方麵,下功夫收攝精神,收攝身體,一切言語動作,都持謹嚴態度,堅苦卓絕,可以把德性涵養起來,什麼叫“用敬”?就是主一無適之謂。以今語釋之,即精神集中,凡作一件事,專心致誌,沒有作完時,不往旁的想。致知,關於知識方麵,不單要人格健全,還要知識豐富。什麼叫“致知”?朱子釋為窮理,《補大學格致傳》說:“所謂致知在格物者,言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窮其理也。蓋人心之靈,莫不有知,而天下之物,莫不有理。唯於理有未窮,故其知有不盡也。是以《大學》始教,必使學者,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致乎其極。”朱子學問具見於文集、語錄及《性理大全》,不過簡單的說,可以把上麵這兩句話概括之。
陸子學派,有點像大程,即明道。最主要的,就是立大、義利之辯和發明本心。孟子說:“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陸子將此二語極力發揮。何謂立大?就是眼光大的人,把小事看不起,譬如兩個小孩,爭奪半邊蘋果,大打一架,大哭一場。在我們絕對不會如此,因為我們至少還看見比蘋果大的東西,就不為小物而爭奪了。明人嚐說:“堯舜事業,不過空中半點浮雲。”就是因為他能立大。所以漢高祖、唐太宗的事業,從孔子、釋迦、基督看來,亦不過半邊蘋果而已。立大,是陸學根本。至於他用功的方法,第一是義利之辯。何謂義利之辯?就是董仲舒所謂:“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這個話,從前人目為迂闊,其實不然。做學問就是為學問,為自己人格的擴大崇高,不是為稿費,不是為名譽,更不為旁人的恭維。譬如說捐軀愛國,要是為高爵,為厚祿,為名譽,那全不對,一定要專為國家才行。朱子知南康軍事時,修複白鹿書院,請陸子講演,陸子為講“君子喻於義,小人喻於利”一章。那天天氣微暖,聽眾異常感動,遂不覺汗流浹背。於此可見陸學的門徑了。第二是發明本心。何謂發明本心?就是孟子所說“不失其赤子之心”。陸子亦相信人性皆善,隻要恢複本心,自然是義不是利,自然能夠立大。做學問的方法無他,“求其放心而已”。本心放失,精神便衰頹,本心提起,誌氣立刻振作。好像一座大火爐,縱然飛下幾塊雪片,絕不能減其熱烈。陸子這個話,從大程子出,大程子的“識得仁體”,就是陸子的“發明本心”。以現在的話來說,又叫著認識自我。人的本心,極其純潔,隻要認識他,恢複他,一切零碎壞事,俱不能搖動。人看事理不明,因本心為利害所蒙蔽了。
知識方麵,朱子以為“天下之物,莫不有理”。而其精蘊,則已具於聖賢之書,故必由是以求之。陸子以為學問在書本上找,沒有多大用處,如果神氣清明,觀察外界事物自然能夠清楚。修養方麵,朱子教人用敬,謹嚴拘束,隨時隨事檢點。陸子教人立大,不須仔細考察,隻要人格提高,事物即難搖動。所以朱謂陸為空疏,陸謂朱為支離,二家異同,其要點如此。陸不重書本,本身學問雖博,而門弟子多束書不觀,袖手清談,空疏之弊,在所難免。朱子重書本,並且要“即凡天下之物,莫不因其已知之理,而益窮之,以求至乎其極”。但天下事物,如此之多,幾十年精力,一件都不能窮,又安能即凡物而窮之呢?
兩家主張不同,彼此辯論,互不相服。後來有許多人,專講調和,或引朱入陸,或引陸入朱,而兩家門下則彼此對抗。引陸入朱的人,以為自經鵝湖之會以後,象山領悟朱子,子壽尤為敬服。引朱入陸的人,如王陽明,作《朱子晚年定論》,李穆堂又作《朱子晚年全論》,證明朱子晚年,與陸子同走一條路。然站在朱子方麵的人,則目王、李為荒唐。平心而論,兩派各走各路,各有好處,都不失為治學的一種好方法,互相攻擊,異常的無聊。最好各隨性之所近,擇一條路走去,不必合而為一,更不必援引那個,依附這個。
南宋學派,主要的是朱陸兩家,曆元明清三代,兩派互為消長,直至現在,仍然分立。兩派之外,還有兩個人應當注意。一個是張南軒,可以說他是朱學的附庸,死得很早,沒有多大成就,與朱子並為一派無妨。南軒生在湖南,湖湘學派,與朱子學派,實在沒有什麼區別。
一個是呂東萊。呂家世代都是有學問的人,所以呂家所傳中原文獻之學,一麵講身心修養,一麵講經世致用,就是我們前次所說內聖外王的學問。朱陸偏於內聖,東萊偏於外王。東萊自己,家學淵源,很好很有名,雖然早死,而門弟子甚多,後來變為永嘉學派。永嘉學派,最主要的有這幾個。(1)薛季宣號艮齋。(2)陳傅良號止齋。(3)陳亮號同甫。(4)葉適號水心。他們都是溫州一帶的人。艮齋止齋,專講學以致用,對於北宋周程一派,很多不滿的批評。以為隻是內心修養,拘謹呆板,變為迂腐,應當極力提倡學以致用,才不會偏。同甫氣魄更大,頗有遊俠之風。他的旗號是“王霸雜用,義利雙行”。對於朱子的窮理格物,固然反對,對於陸子的義利之辯,亦很反對。論年代,薛稍早,與朱陸差不多,二陳稍晚。論主張,艮齋和止齋相同,同甫走到極端。東萊本來是浙人,浙江學者大半屬東萊門下。東萊死,兄弟子侄門生,全走一條路,就是薛陳所走這條路,以後成為浙派。
朱子自信甚堅,對於旁的學派,辯得很起勁。朱子在學問上的兩大敵,一派是金溪(即象山),一派是永嘉(即薛、葉、二陳)。朱子很痛心,本來東萊門下,全都和他要好,後來都跑到永嘉一派去了。文集中,與象山和止齋辯論的信很多,語錄中,批評陸派和永嘉的話亦很多。朱陸在當時都很盛,朱子門下最得意的是黃勉齋、蔡元定,沒有多大氣魄,不能夠把他的學問開拓出來。其後一變再變,成為考證之學。朱子涵養用敬的工作,以後沒有多大發展,進學致知的工作,開後來考證一派。朱派最有光彩的是黃震(東發)、王應麟(伯厚)二人,黃的《黃氏日鈔》,王的《困學紀聞》,為朱派最有價值之書。清代考證學者,就走他們這一條路。
象山門下,氣象比朱派大。朱子對於象山雖不滿,而謂其門下光明俊偉,為自己門下所不及。象山是江西人,在本地講學最久,但是幾個大弟子,都是浙東人,所謂甬上(寧波)四先生,即楊簡、袁燮、舒磷、沈煥,得象山的正統。江浙二省,在學術上有密切關係。象山是江西人,其學不傳於江西而傳於浙東,陽明是浙東人,其學不傳於浙東而傳於江西。楊、袁、舒、沈是浙東,呂、薛、陳、葉亦是浙東,後來陸派同永嘉結合,清代的黃梨洲、萬季野、邵念魯、章實齋,他們就是兩派結合的表現。
南宋四子,實際上隻有三派,即朱派、陸派及永嘉派,這三派在當時尚未合一。南宋末年,幾乎握手,可惜沒有成功。元明以後,朱學自為一派,陸永合為一派,其勢力直籠照到現在。
南宋時代,南方的情形如此,北方的情形,又怎麼樣呢?北方自金人入主後,中原殘破,衣冠之屬,相繼南遷。所以在宋金對峙時,南方的文化,比北方高。但金至世宗一朝—約與孝宗同時,四五十年間,太平安樂,極力模仿漢化,文運大昌。金方所流行者,為三蘇一派,因為模仿東坡父子的文章,連帶模仿他們的學術。所以那政治上宋金對峙,學術上洛蜀對峙。北方的人,事事幼稚,文學不振,哲學更差。唯有一人,應當注意,即李純甫號屏山。宋儒無論哪一家,與佛都有因緣,但是表麵排斥。宋儒道學,非純儒學,亦非純佛學,乃儒佛混合後,另創的新學派。屏山是宋人,自然要帶點佛學氣味,不過他很爽快,所著的《鳴道集》,直接承認是由佛學出來,對洛派二程異常反對,指為陽儒陰佛,表裏不一。他所講的內容,好像李翱的《複性書》,發揮得更透徹明白。
朱子到晚年,一方麵學派日昌,弟子遍於天下,一方麵抵觸當道,頗幹朝廷厲禁。其中如宋寧宗的宰相韓侂胄執政時,在朝的朱子,及在野的同黨,俱持反對態度。侂胄亦指朱子為偽學,排斥不遺餘力。北宋的元祐黨人、南宋的慶元黨人,俱以正士為朝廷所不容。朱子死後,弟子不敢會葬,可見當時朱學所受壓迫的程度了。又經幾十年,到理宗中葉及度宗初葉,偽學之禁既開,而當時講學大師,朱陸兩家門下(陸派亦在偽學禁中),俱在社會上很有聲譽,朝野兩方,對宋學異常尊崇,其勢複振。不久,宋室滅亡,蒙古代興。
元朝以外族入主中國,文化不高,時間又短,在學術史上,占不了重要位置。內中隻有戲曲的文學差可撐持,天文數學亦放異彩,至於哲學方麵則衰微已極。元朝學者,唯許衡(魯齋)、劉因(靜修)、吳澄(草廬)三人,稍露頭角。這幾位在元朝為大師,在全部學術史上,比前比後,俱算不了什麼。固然朱學在元朝很發達,但朱學在宋末已為社會上所公認,元人不過保守權威,敷衍門麵,無功可述,現在隻好略去不講。
明太祖初年,規模全屬草創,對於文化,未能十分提倡。到永樂時,始漸注意,《性理大全》即於是時修成,以五子(周、程、張、朱)學術為主。此書編得很壞,純屬官書,專供科舉取士之用,使學者考八股時,辨黑白而定一尊,除五子外,旁的俱所排斥。明人編修《性理大全》,用以取士,號尊宋學,尤其是程朱一派;實則把宋學精神,完全喪失,宋學注重修養,何嚐計及功名呢!
中間有幾個著名大師,為明學啟蒙期的代表,如方孝孺(正學)、吳與弼(康齋)、薛瑄(敬軒)、曹端(月川)、胡居仁(敬齋),俱在科舉盛行時代,一心研究學問,不圖獵取功名。這種精神,極可佩服,而方孝孺風烈尤著,仗義不屈,為成祖誅其十族。他們幾個人的學問,都出於程朱。薛胡諸人,比較平正通達。吳康齋的學問,由朱到陸,明代陸學之盛,自康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