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講 兩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1 / 3)

上次講,研究哲學,有問題的、時代的、宗派的三種方法,各有長處,各有短處。問題的研究法固然好,但本講演用來不方便,所以先在前論最末一章,專講儒家哲學之重要問題,以為補充。時代的研究法,固然亦有短處,但用之講演,最為相宜。所以本論各章,全用這個方法。唯如不先提綱挈領,不能得一個大意,現在要講兩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就是想使諸君先得一個大意。這個題目,講來很長,打算分作兩章。上章從孔子起,到唐代止;下章從北宋起,到現在止。

儒家道術從何時起?孔子以前有無儒學?此類問題留到本論再講。現在要簡單說明的,就是凡一學派,都不是偶然發生,雖以孔子之聖,亦不能前無所承。不過儒家道術至孔子集其大成,所以講儒學從孔子講起,未嚐不可。孔子學說全部如何,亦留到本論再講。我們所應當知道的,就是儒家道術,孔子集其大成,以後兩千多年,都由孔子分出。在一方麵,因為孔子的話,辭句簡單,而含義豐富,所以後來研究孔子學說的人,可以生出種種解釋;同為儒家,下麵又分出許多學派。在他一方麵,因為孔子的主張,平庸中正,有許多認為不滿意的人創為反動學派;既有反動學派發生,孔子弟子及後學受其影響,對於本派學說,或加修正,或全變相。所以從孔子起,分兩大支,有因辭句簡單而解釋不同的,有因受旁的影響而改換麵目,不可不加注意。

先講儒家以外的學派,孔子之後,新出的重要學派,可分為二:(1)墨家。(2)道家。皆起於孔子死後數十年乃至百年。墨家出於孔後,自是不成問題。道家向來認為出在孔前,或與孔子同時,依我看來,都不大對。《老子》五千言,曆來認為孔子以前的作品,我一向很懷疑,時間愈長,愈認確實。不是本問題所關,暫不細講,但因要說明重要學派的順序,不妨略講幾句。

孔子學說,最主要者為“仁”。仁之一字,孔子以前,無人道及,《詩》及《尚書》二十八篇,皆不曾提到,以仁為人生觀的中心,這是孔子最大發明,孔子所以偉大,亦全在此。《老子》書中,講仁的地方就很多,“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這全為孔子而發,假使孔子不先講仁,老子亦用不著破他了。此外壓倒仁字的地方還很多,如“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上仁為之而無以為”,“大道廢有仁義”,“絕仁棄義,民複孝慈”等語,可知老子之作實在孔子的“仁”字盛行以後。不唯如此,義之一字,孔子所不講,孔子隻講智、仁、勇。仁義對舉,是孟子的發明。而《老子》書中,講仁義的地方亦很多,可知不唯不在孔子之前,還許在孟子以後。孟子辟異端,他書皆引,未引《老子》一句,其故可想而知。這種地方,離開事跡的考據,專從文字下手,雖覺甚空,然仍不失為有力的佐證。此外,尚賢,是墨子所主張的,《墨子》有《尚賢》篇,而老子有“不尚賢使民不爭”一語。天道鬼神,是墨子所信仰的,墨子有《天誌》篇、《明鬼》篇,而老子有“以道蒞天下其鬼不神”一語。旁的不問,專從思想係統入手,《老子》一書,似在孔子以後,墨子以後,甚至於孟子以後啊。從前說九流各家,道家最古,儒家次之,其說非是。應當以儒家為最古,道家亦儒家盛行後一種反動,為儒家之對敵的學派。

墨家方麵,出在孔後,更不必辯。《淮南·要略》稱:“墨子受孔子之道,學儒家之術。”這是說從前研究孔子的道理,後來深感繁重,才重新創立一個學派。墨子是孔子後輩,生於鄒魯之間,其地儒學最盛,年輕時不能不有所習染,《淮南》之說甚是。墨家繼儒家而發生,有不以為然的地方,然後獨樹一幟,因在後輩影響甚深。墨門弟子,亦與儒家有密切關係,如禽滑釐,曾學於子夏,一麵為墨家大師,一麵為孔門再傳弟子。

道家方麵,既然《老子》一書,不在孔子之前,則莊子與老子的先後,亦成為問題了。向稱老莊,若使莊子在前,當改稱莊老才是。莊子地位,在道家極為重要,比禽滑釐之在墨家,還要重些。莊子學於田子方,田子方學於子夏,所以莊子一麵是道家大師,一麵是孔門三傳弟子。

由此看來,道墨兩家,亦可以說是儒家的支派,先是承襲,後才獨立,先是附庸,後為大國。唯旁的儒家,無論如何變化,仍稱孔子之後。道、墨兩家既盛,與儒家立於三分的地位,就不承認是孔子之後了。恰如齊桓、晉文,雖握霸權,仍尊周室,楚莊王、吳夫差,一握霸權,便不承認周室的地位,情形正複相同。我們再看,最初的儒家,因為道墨二家獨立後,倡為反對的論調,與儒家以極大的影響,儒學自身,亦有許多變遷。

現在再講孔門直接的學派。《韓非子·顯學》篇說:“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張氏之儒,有子思氏之儒,有顏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孫氏之儒,有樂正氏之儒……儒分為八。”韓非生當始皇的時候,離戰國最近,其說當甚可靠。此種八家,現在可考者,唯孟、孫二家。自餘六家無考,其著作見於《漢書·藝文誌》的,有《子思》二十三篇,《漆雕子》十三篇,然後代亦皆喪失,殊可惋惜。此外四家,在漢朝時已經看不著了。

果如韓非所言,戰國之末,儒分為八,我們誠然相信,但最初儒家的分裂,恐沒有如此複雜。現在姑且假定,孔子死後,最初分為兩派,有子是一派,曾子是一派。所以《論語·學而第一》章,先說:“子曰,學而時習之,不亦樂乎!”繼說:“有子曰,其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鮮矣。”又說:“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子是孔子,總觀《論語》全書,除孔子外,稱子者,唯有若、曾參二人。顏淵稱淵而不稱子,因顏淵早死,其學不傳。子夏、子貢,亦不稱子,此中消息,殊耐尋味啊!《孟子·滕文公上》說:“昔者孔子沒……他日子夏、子張、子遊以有若似聖人,欲以所事孔子事之,強曾子,曾子不可。……”這並不是曾子有意與有子為難,徒爭意氣,實際是因為兩人學派,大不相同,所以就各人走各人的路了。

大概子夏、子遊、子張三人,因為孔子死後,門下散落,不能不要一個統率的人,而有若年最高、德最重,故推舉他,作孔門領袖。可知子夏、子遊、子張,同是一派。這一派大概對於孔子所說的話,所刪定的經典,為形式的保守,異常忠實,以有若為其代表。後來荀子說:“其數始於誦經,終於習禮。”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

曾子另為一派,不注重形式,注重身心修養,對於有若一派,很有些不同的地方。據說曾子的弟子是子思。曾子著作《大戴禮》有十篇,雖未必能包舉他學說的全部,也可據以窺見一斑。子思著作,現存者為《中庸》,《漢書·藝文誌》有《子思》二十三篇,今原書雖佚,或者《禮記》中還有若幹篇是他的作品。後來孟子專講存心養氣,可以說是從這一派演出。照這樣的分法,孔子死後,門弟子析為二派:一派注重外觀的典章文物,以有若、子夏、子遊、子張為代表;一派注重內省的身心修養,以曾參、子思、孟子為代表。春秋戰國時代的儒學情形,大概可以了然了。

孔子道術方麵很多,如前所述,一方麵講內聖,一方麵講外王,可見他不單注重身心修養,並且注重政治社會情形。孔門分四科:一德行,注重修養,後人稱為義理之學;二言語,注重發表,後人稱為詞章之學;三政事,注重政治,後人稱為經濟之學;四文學,注重文物,後人稱為考證之學。這樣四科,亦還不能算孔子全部學問,至多不過聖人之一體而已。四科之外,還有許多派別不可考的。如韓非子所說儒分為八,其中孟、孫二派,有書傳世,可以明白,前麵已經說過;子思一派,由《中庸》及《禮記》可以窺見一斑,也用不著再講。唯漆雕氏一派,即《論語》上的漆雕開,《漢書·藝文誌》有《漆雕子》十三篇,可見得他在孔門中,位置甚高,並有著書,流傳極盛,在戰國時,儼然一大宗派。至其精神,可於《韓非子·顯學》篇所說“不色撓,不目逃,行曲則違於臧獲,行直則怒於諸侯,世主以為廉而禮之”幾句話中,窺見大概,純屬遊俠的性質。孔門智、仁、勇三德中,專講勇德的一派,孟子書中所稱北官黝養勇、孟施舍養勇,以不動心為最後目的,全是受漆雕開的影響。其餘顏氏、子張氏、仲良氏、樂正氏四派,本人的著作,既不傳世,旁人的著作,又沒有提到他們,所以無從考見了。這是我們認為很不幸的一件事情。

孔子死後,有七十子,七十子後學者,一傳再傳,門弟子極多,學派亦很複雜。要研究這些人的學說,隻有大小戴的《禮記》,還有一部分材料可考。其中十之二三,是七十子所記,十之七八,是七十子後學所記。自孔子至秦,約三百年,自秦至二戴,又百餘年,時間如此的長,派別如此的複雜,而材料如此的短少,研究起來,很覺費事。我們根據《漢書·藝文誌》,看孔門弟子的著作,有下列幾種:《子思》,二十三篇;《曾子》,十八篇;《漆雕子》,十三篇;《宓子》,十六篇;《景子》,三篇;《世子》,二十一篇;《李克》,七篇;《公孫尼子》,二十八篇;《羋子》,十八篇。可見西漢末年,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著作行世者,凡有九家,至此九家的內容如何,可惜得不著正確資料,很難一一考證。大概這幾百年間,時代沒有多大變化,外來影響亦很少,不能有好大異同,可以附在孔子之後,一同研究。自春秋經戰國迄秦,儒家變遷,其大略如此。兩漢儒學,下次再講。

凡一種大學派成立後,必有幾種現象:

1.注解。因為內容豐富,門下加以解釋。這種工作的結果,使活動的性質,變為固定,好像人的血管硬化一樣,由活的變成死的,這是應有現象之一。

2.分裂。一大學派,內容既然豐富,解釋各各不同,有幾種解釋,就可以發生幾種派別。往往一大師的門下,分裂為無數幾家,這也是應有現象之一。

3.修正。有一種主張,就有一種反抗。既然有反抗學說發生,本派的人,想維持發展固有學說,就發生新努力,因受他派的影響,反而對於本派,加以補充或修正。這是應有現象之一。

地不論中外,時不論古今,所有各種學派,都由這幾種現象,發動出來。儒家哲學,當然不離此例,所以儒家各派亦有注解,有分裂,有修正。

自孔子死後,儒家派別不明,韓非所說儒分為八,亦不過專指戰國初年而言,經戰國及秦到漢數百年間,派別一定很多。七十子後學者的著作,留傳到現在的,以大小《戴記》為主,共八十餘篇,其中講禮儀製度的,約占三分之二。大概自孔子死後,子夏、子遊、子張,留傳最廣。因孔子以禮為教,一般人皆重禮,對於禮的內容,分析及爭辯很多,《小戴記》的《檀弓》、《曾子問》,都不過小節的辯論。這種解釋製度、爭論禮儀,就是上麵所說的第一第二兩種現象。所以子夏、子遊、子張以後的儒家,一方麵是硬化,一方麵是分裂。

同時道家之說,孔子死後,不久發生。老莊的主張,在《論語》中,可以看出一點痕跡,《論語》說:“君子質而已矣,何以文為?”又說:“或曰,以德報怨,何如?”這類話,很與道家相近。道家在孔子後,然為時甚早,孔子死後,不久即發生,與儒家對抗,對於儒家的繁文縟節,予以很大的打擊。因為受敵派的攻擊,自己發生變化,就是上麵所說的第三種現象,補充或修正前說。

儒家自己發生變化,究竟如何變法呢?我們看《易經》的《係辭》與《文言》,其中有好多話,酷似道家口吻。本來《十翼》這幾篇東西,從前人都說是孔子所作,我看亦不見得全對。《係辭》與《文言》中,有許多“子曰”,不應為孔子語。孔子所作,當然不會自稱“子曰”,就是沒有“子曰”的,是否孔子所作,還是疑問。因為有“子曰”的,皆樸質與《論語》同,無“子曰”的,皆帶有西洋哲學氣味。大概《係辭》與《文言》,非孔子作,乃孔子學派分出去以後的人所作。其中的問題,從前的儒家不講,後來的儒家,不能不講了。

頭一步所受影響,令我們容易看出者為《係辭》與《文言》,其次則為《禮記》中的《大學》、《中庸》、《樂記》等著作,大抵皆受道家影響以後,才始發生。所以曾子、子思一派講這類的話就很多,《中庸》一篇,鄭玄謂為子思作,我們雖不必遽信,但至少是子思一派所作。孟子受業子思之門人,所受影響更為明顯。孟子之生,在孔子後百餘年,那個時候,不特道家發生了很久,而且楊朱、墨翟之言盈天下。既然群言淆亂,互相攻擊,儒家自身,不能不有所補充修正。

孟子這一派的發生,與當時社會狀況,有極大的關係。因為春秋時代,為封建製度一大結束,那時社會很紊亂,一般人的活動,往往跑出範圍以外,想達一種目的,於是不擇手段。孟子的門弟子,就很羨慕那種活動,所以景春有“公孫衍、張儀豈不誠大丈夫哉”的話。可見得當時一般社會都看不起儒家的恬適精神,人群的基礎,異常搖動,孟子才不惜大聲疾呼的,要把當時頹敗的風俗人心,喚轉過來。

孟子與孔子,有許多不同之點。孔子言“仁”,孟子兼言“仁義”。什麼叫義?義者,應事接物之宜也。孟子認為最大的問題,就是義利之辨,其目的在給人一個立腳點,對於出入進退,辭受取與,一毫不苟。所以孟子說:“得誌與民由之,不得誌獨行其道。”又說:“一芥不以與人,一芥不以取諸人。”都是教人高尚明哲,無論如何失敗,有界限,有範圍,出了界限範圍以外,就不作去,可以說對於當時的壞習氣,極力校正。

孔子智仁勇並講,所以說“智仁勇三者,天下之達德也”。孟子專講勇,所以說“我四十不動心”,“我知言,我善養吾浩然之氣”。以仁弘義,以義輔仁;仁以愛人,義以持我。這種方法,孟子極力提倡,極力講究。

孔子對於性命,不很多講,或引而不發,孔子門人常說:“子罕言命,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當孟子的時候,道家對於這部分,研究得很深,儒家如果不舉出自己的主張,一定站不住腳,所以孟子堂堂正正的講性與天道,以為是教育的根本。《孟子》七篇中,如《告子上》、《告子下》大部分講性的問題,自有不必說;其餘散見各篇的很多,如:“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古之人,所以大過人者,無他焉,善推其所為而已矣。”“人之所不慮而知者,其良知也;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先立乎其大者,則其小者不能奪也。”這類話,對於當時章句之儒咬文嚼字的那種辦法,根本認為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