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以為人類本來是好的,本著良知良能,往前作去,不必用人家幫忙,不必尋章摘句、繁文縟節的討麻煩,自己認清,便是對的。這種學說,可謂對於孔子學說的一種補充,掃除章句小儒的陋習,高視闊步的來講微言大義,我們可以說儒家至孟子,起一大變。
孟子以後,至戰國末年,一方麵社會的變遷更為劇烈,一方麵道墨兩家,更為盛行,尤以墨家為最盛。《韓非子·顯學》篇說,“今之顯學,儒墨也”。戰國末年,儒墨並舉,兩家中分天下。墨家對於知的方麵,極為注重,以知識作立腳點,為各家所不及。即如《經上》、《經下》、《經說上》、《經說下》諸篇,對於客觀事物,俱有很精確的見解。所以當時墨學,幾遍天下。同時因為社會變遷更大的結果,豪強兼並,詐偽叢生,而儒家嚴肅的道德觀念,被社會上看作迂腐。除了道墨盛行、社會輕視以外,儒家自身亦有江河日下的趨勢。孟子道性善,說仁義,有點矜才使氣。孟門弟子,愈演愈厲,一味唱高調,講巨子,末流入於放縱誇大。從這一點看去,後來王學一派,有點近似,陽明本身,尚為嚴肅,門弟子則光怪陸離,無奇不有。因為孟派末流,有許多荒唐的地方,所以那時儒家,很感覺有補充修正的必要,於是乎荀卿應運而出。
《史記·孟荀列傳》稱:“荀卿嫉濁世之政,亡國亂君相屬,不遂大道而營於巫祝,信禨祥,鄙儒小拘,如莊周等又滑稽亂俗,於是推儒墨道德之行事,興壞序列,著數萬言。”太史公這幾句話,很難說出荀派發生的動機。當時儒家末流,有許多人,專靠孔子吃飯。《非十二子》篇說:“……偷儒憚事,無廉恥而耆飲食,必曰君子固不用力,是子遊氏之賤儒也。”記得某書亦說,人家辦喪事,儒者跑去混飯吃,這正是太史公所謂鄙儒小拘。而莊周末流則又滑稽亂俗,很能淆惑視聽。莊周是否儒家,尚是問題,莊周出於田子方,田子方是子夏的門生。孟子出於子思,子思是曾子的門生。莊孟二人,很可以銜接得起來。在這儒道末流,俱有流弊的時候,荀卿這派,不得不出頭提倡改革了。
前麵說墨家長處,在以知識為立腳點。荀子很受他們的影響,對於知識,以有條理有係統為必要,他的《解蔽》、《正名》諸篇,所討論都是知識的問題。譬如論理的憑借是什麼,知識的來源是什麼,這類問題,孔孟時所不注重,到了荀子,就不能不注重了。這是荀子受墨家的影響,而創為儒家的知識論。此外受墨家影響的地方還多,墨子有《天誌》、《明鬼》論,最信鬼神,荀子的《天論》等篇,正是對墨而發,與墨子持反對的論調。
當時一般人,對於嚴肅修養的功夫,都認為迂腐,不肯十分注重。孟子一派,雖提出自己的主張,不特不能救鄙儒小拘的學風,甚或為作偽者大言欺人的工具。到了荀子,極力注重修養,對於禮字,重新另下定義。孔子言仁,孟子言義;荀子言禮,以禮為修養的主要工具。孟子主張內發;荀子主張外範。孟子說性是善的,隨著良知良能做去;荀子說性是惡的,應以嚴肅規範為修束身心的準繩。所以荀子的學說,可以說是戰國末年,對於儒家的一大修正。
今天所講孟荀學說,講得很簡單,以下另有專篇,專門講他二人。自孔子死後,儒家的變遷,其大概情形如此。還有一種現象,西漢以前,儒家學派,可以地域區分,所謂齊學魯學,風氣各自不同。魯是孔子所居的地方,從地理方麵看,在泰山以內,壤地褊小,風俗謹嚴;從曆史方麵看,自周公以來,素稱守禮之國,又有孔子誕生,門弟子極多。魯派家法,嚴正呆板狹小,有他的長處,同時亦有他的短處。齊與魯接壤,蔚為大國,臨海富庶,氣象發皇,海國人民,思想異常活潑。直接隸屬孔門的時候,齊魯學風,尚無大別,以後愈離愈遠,兩派迥不相同了,若以歐洲學風比之,魯像羅馬,齊像希臘。
齊派學風的特色,可以三鄒子作為代表。《史記·孟荀列傳》稱:“齊有三鄒子,其前鄒忌……其次鄒衍……鄒爽。”三鄒是否儒家,尚待研究,雖非直接由儒家出,但亦受儒家的影響。鄒衍主九州之外,尚有九州,可見其理想力之強,但彼好推言“終始五德之運”這種學說,衍為方士的思想(不是道家),司馬談《六家要指》,名之為陰陽家,後代相仍未改。這種人,以儒者自居,社會上亦把他們當作儒者看待。秦始皇坑儒生,人皆以為大罪,其實所坑的儒生七十餘人,都是方士陰陽家一派。如盧生、韓生最初替始皇求不死之藥,曆年不得,又造為種種謊語,始皇才把他們坑殺了。這一派在戰國末年頗盛,如果說是由儒家變出,可以說是由齊派演化出來。
自秦以前,同為儒家,有齊魯兩派,其不同之點,既如上述。到漢,兩派旗幟,更為顯明,甚至於互相攻擊。漢人對於儒家的貢獻,隻是他的整理工作,旁的很少值得注意的地方。凡是一個社會,經過變化之後,秩序漸趨安定,就做整理的功夫,所以漢人發明者少。一部分的精神,用在整理方麵,一部分精神,用在實行方麵,漢代四百年間,其事業大致如此。
至於思想學術,漢代亦較簡單,漢時墨家業已消滅,隻剩道儒兩家。道家整理工作的表現,在於《淮南子》。《淮南子》一書,可謂戰國以來,總括許多學說,為一極有係統之著述。儒家整理工作的表現,在於治經。漢儒治經分今文古文兩派,西漢為今文獨盛時代,東漢為今古文互爭時代。東漢前半,今文很盛,到了末年,大學者都屬古文派,今文純至消滅。西漢全期,今文家都很盛,古文家不過聊備一格而已。
西漢經學,共立十四博士。計《易》有施、孟、梁丘三家,均出田何,為齊派。《書》有歐陽、大小夏侯三家,均出伏生,為齊派。《詩》有魯、齊、韓三家,齊詩出於齊派。《禮》有大小戴及慶氏三家,與齊無關,為魯派。《春秋》有嚴、顏兩家,均出公羊,為齊派。總觀十四博士之中,九家出齊。此外《論語》有《齊論語》及《魯論語》。以此言之,西漢儒學,大部屬齊,魯學很衰。《春秋》之《穀梁》學屬魯派,然西漢時無博士,其學不昌。唯魯詩極發達,齊詩、韓詩,俱不能及。
齊派學風的特色,在與陰陽家—鄒衍一派結合,上文業已提到過了。即如《易》的施、孟、梁丘三家,今無傳,當時所講,占驗象數為多;伏生《尚書》,講中候五行,《大傳》亦多與陰陽結合;齊詩講五際六情;《公羊春秋》,多講災異。西漢學風,齊派最盛,其中頗多方士及陰陽家語。
西漢末年,古文始出。古文家自以為孔派真傳,斥今文為狂妄;今文家自以為儒學正宗,斥古文為偽作。漢時所謂今文古文之辯,各部經都有,而《周禮》、《左傳》,辯論最烈,其後馬融、賈逵、服虔、許慎、劉歆皆從古文,是以古文大盛。今文家專講微言大義,對於古書的一字褒貶,皆求說明;古文家專講訓詁名物,對於古書的章句製度,皆求了解。古文家法謹嚴,與魯派相近;今文家法博大,與齊派相近。所以兩漢經學,一方麵為今古文之爭,一方麵即齊魯派之爭,自鄭玄雜用今古文,今古學乃複混。
上麵說,西漢經學,立十四博士,有今文古文的爭執,有齊派魯派的不同。又說兩漢工作,最主要的是解經方法,魯派即古文家,注重考釋,專講名物訓詁,齊派即今文家,頗帶哲學氣味,講究陰陽五行。這些都是經生,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可以不講。經生以外,還有許多大儒,他們的思想學術,自成一家,應當格外注意。以下一個一個的分開來講。
1.董仲舒。他是西漢第一個學者,受陰陽家的影響,對於儒學,發生一種變化。荀子反對禨祥,對於迷信,在所排斥。董子迷信的話就很多,書中有求雨止雨之事。孟子主性善,荀子主性惡,董子調和兩家,主張兼含善惡。公孫弘治《公羊春秋》,董子亦治《公羊春秋》,而弘不逮仲舒遠甚。董子學說,具見於《春秋繁露》。全書分三部,一部分解釋《春秋》的微言大義,應用到社會上去;一部分調和孟荀的性說,主張成善抑惡;一部分承陰陽家的餘緒,有天人合一的學說。
2.司馬遷。他是一個史家,同時又是一個儒家。《史記》這部著作,初非匡無意義,司馬遷在《報任安書》中,自述懷抱說:“亦欲以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這是何等的偉大!同時在自序中又說:“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孔子卒後,至於今五百歲。有能紹明世,正《易傳》,繼《春秋》,本《詩》、《書》、《禮》、《樂》之際,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這簡直以繼承孔子自命了。《史記》這部書,全部目錄,許多地方,很有深意,在史部中,極有價值。其編製論斷,關於儒家道術的地方很多。
3.揚雄。他是一個完全模仿、不能創作的大文學家,仿《離騷》作《解嘲》,仿《上林》作《長楊》,仿《易》作《太玄》,仿《論語》作《法言》,不過是一個專會模仿的人,在學術界,沒有多大價值。但是以時代論,他亦有他的地位。當西漢末年,魯派經生,專講章句訓詁,解“粵若稽古帝堯”幾個字,長到十餘萬言,瑣碎得討厭。同時齊派末流,專講五行生克,亦荒誕得不近情理。揚雄能離開經生習氣,不講訓詁五行,直追《周易》、《論語》,雖然所說的話,大致不過爾爾,犯不著費力研究,但是別開生麵,往新路徑上走,這又是他過人的地方。
4.桓譚。他是一個很有新思想的學者,曾作一部《新論》,可惜喪失了,現存的不過一小部分,看不出全部學說的真相。我們所知道的,就是他很受揚雄的影響。儒家自董仲舒以後,帶哲學的氣味很濃,桓譚生當東漢初年,自然免不了時下風氣。《新論》存留,十停隻有一二,講養生無益及形神分合問題,上承西漢時《淮南子》的遺緒,下開魏晉間何晏、王弼的先聲。
5.張衡。他是一個科學家,對於自然界,有很精密的觀察,曾造地震計,造得很靈巧,在天文學上,發明頗多。他又是一個大文學家,很佩服揚雄的為人。現在所存的作品中《兩京賦》、《思玄賦》等,前者純為文藝性質,後者可以發表思想。揚雄的功勞在開拓,桓譚的功勞在繼續,桓張二人,為漢學魏學的樞紐。
6.王充。他是一個批評哲學家,不用主觀的見解,純采客觀的判斷,關於積極方麵,沒有什麼主張,而對過去及當時各種學派,下至風俗習慣,無不加以批評。他是儒家,對儒家不好的批評亦很多,雖然所批評的問題或太瑣碎,但往往很中肯,掃盡齊派末流的荒誕思想,在儒家算是一種清涼劑。當時儒家,或者尋章摘句,或者滑稽亂俗,他老實不客氣的攻擊他們的短處,可以說是東漢儒家最重要的一個人。
漢代儒學,除經生外,最重要的,有此六家,即董仲舒、司馬遷、揚雄、桓譚、張衡、王充。其餘劉向、劉歆、仲長統、王符、徐幹等,或者關係較小,或者缺乏特異的主張,所以我們不及一一細述了。
漢以後,是魏晉。魏晉之間,儒家發生一種很大的變動。這個時候,在學術方麵,漢儒的整理事業,太細密,太呆板,起了硬化作用。在社會方麵,經過戰國大亂以後,有長時間的太平—戰國如像三峽,漢代好比太湖—安定久了,自然腐敗。一方麵,儒家的呆板工作,有點令人討厭;一方麵,社會既然紊亂,思想亦因而複雜。所以魏晉之間,學術界急轉直下,另換一個新方麵。
這個時候,道家極為發達,士大夫競尚清談。研究儒學的人,亦以道家眼光,看儒家書籍,擺脫從前章句訓詁的習慣,重新另下解釋。這種新解釋,雖然根據道家,但亦非完全不是儒家。儒家自身,本來有類似道家的話,兩漢時代未能發揮,到了魏晉,因為發生變動,才把從前的話,另外估定一番。最主要的經學家,有下列幾位。
1.王弼。他是一個青年著作家,曾注《周易》及《老子》,兩部俱傳於世,學者成就之早,中外古今,恐怕沒有趕得上他的。他死的時候,不過二十四歲,能夠有這樣大的成績,真不可及。我們可以說中國文字不消滅一天,王弼的名字保存一天。今《十三經注疏》所用《周易》,即魏王弼、晉韓康伯二人所注。《易》本卜筮之書,末流入於讖緯,王弼乘其敝而攻之,遂能排擊漢儒,自標新學。像王弼的解釋,是否《周易》本意,我們不得而知,但不失為獨創的哲理,在學術史上,有相當的地位。
2.何晏。他同王弼一樣,也是一個引道入儒的哲學家,曾注《論語》,在當時很通行。後來朱注出現,何注漸衰,然在經學界,仍有很大的權威。何晏以前的《論語》注,盡皆散失,唯何注獨受尊崇,其思想支配到程朱一派。朱雖亦注《論語》,但不出何晏範圍。王、何二人,都是對漢儒起革命,所作論文極多,可惜皆不傳了。何著《聖人無喜怒哀樂論》,王著《駁論》,全篇今失,隻剩百餘字,見《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有許多問題,古人所不講的,喜怒哀樂也就是其中之一,魏晉間人很喜歡提出這類問題。
3.鍾會。他是一個軍事家,同時又是一個學者。曾作《四本論》,講才性的關係,持論極為精核,原文喪失。《世說新語·文學》篇說:“鍾會撰《四本論》,始畢,甚欲使嵇公一見,置懷中。既定,畏其難,懷不敢出,於戶外遙擲便回急走。”注:“《魏誌》曰:會論才性同異,傳於世。四本者,言才性同、才性異、才性合、才性離也,尚書傅嘏論同,中書令李豐論異,侍郎鍾會論合,屯騎校尉王廣論離,文多不載。”在當時很流行的,可惜我們看不見了。此類問題,孟子、荀卿以後,久未提及,他們才作翻案,四家各執一說,在學術界上很有光彩。自王、何起,直至南朝的宋、齊、梁、陳,都承繼這種學風,喜歡研究才性、形神一類的問題。
4.嵇康、阮籍。他們同王弼、何晏一樣,都是講虛無、喜清談,至其著作,見於《漢魏六朝百三家集》的很不少。嵇康好老莊之學,研究養性服食一類的事情,嚐著《養生論》、《聲無哀樂論》,以道家的話,調和儒家。阮籍詩作得很多,從詩裏麵,可以看出他的見解的一部分,散文有《達莊論》,闡明無為之貴。嵇、阮同當時的山濤、向秀、劉伶、阮鹹、王戎號稱竹林七賢,都是調和儒老、蔑棄禮法一流的人物,彼此互相標榜,衍為一時風氣。
5.陶淵明。他是一個大詩人,思想極其恬靜,人格極其高尚,同時他又是一個儒家,崇法孔子的話很多。他的論文有《歸去來辭》、《桃花源記》等,可以看出他厭惡當時的汙濁社會,遊心於世外的理想生活。他的詩很多,做得都很好。關於討論哲學問題的,有《形神問答詩》,可見其個人思想所在,又可以見社會風尚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