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四講 兩千五百年儒學變遷概略(上)(3 / 3)

6.潘尼、顧榮。他們兩人,是宋學很遠的源泉。潘尼作《安身論》,根據老子的哲理,大講無欲,並以無欲解釋儒家經典。顧榮作《太極論》,亦根據道家哲理,大講陰陽消長,並以太極解釋宇宙萬物。後來周濂溪一派,即從潘、顧二人而出,無極太極之辯,亦成為宋代一大問題,可見得宋學淵源之遠了。

魏晉儒學,最主要的,大致有此八家,即王弼、何晏、鍾會、阮籍、嵇康、陶淵明、潘尼、顧榮。此外如葛洪的《神仙論》,鮑敬言的《無君說》,紀瞻的《太極說》,亦皆各有各的見解,蔚為魏晉哲學的大觀。現在因為時間的關係,隻得從略。

大概說起來,魏晉南北朝學風,都以老《易》並舉,或以黃老並舉,將儒道兩家,混合為一。所以魏晉學者,在在帶點調和色彩,而道家哲理,成為儒家哲理的一部分。同時自東漢末葉以來,佛教已漸輸入,三國因為書少,未能全盛,東晉則大發達。梁武帝時,勢力尤巨,一般學者,往往認儒佛為同源,不加排斥。如沈約作《均聖論》,即謂孔佛一樣。孔綽作《喻道篇》,謂“周孔即佛,佛即周孔”。張融作《門論》,周顒作《難張長史門論》,都主張三教一致。顧歡作《夷夏論》,亦稱道佛二教,同體異用。當時大部分儒者,不以老莊釋儒,即以佛教釋儒,三教同源,成為一時的通論了。

對於這種三教調和論,作有力反抗的,據我們所知,有兩個人。一個是裴,東晉時人,作《崇有論》,反對虛無主義。王衍他們,極力攻詰他,但是沒有把他攻倒。一個是範縝,梁武帝時人,作《神滅論》,反對明鬼主義。梁武帝敕曹思文等六十三人攻詰他,亦沒有把他攻倒。像這種有無的爭辯,神滅神不滅的爭辯,在六朝學術界,很有光彩,與前幾年科學與玄學之戰差不多。我們看王衍、梁武帝,雖然反駁,然不壓迫言論自由,這種態度,是很對的。又看裴、範縝,在清談玄妙的六朝居然敢作這種反時代的主張,亦可謂豪傑之士了。

南北朝的儒家,對於經學,亦很重視,而南北色彩不同。南朝另辟門徑,王弼、何晏這派,很有勢力。北朝則仍受漢儒家法,馬融、鄭康成這派,很有勢力。《北史·儒林傳》總論裏麵,有這兩句話:“南學簡潔,得其精華;北學深蕪,窮其枝葉。”這個話,雖然偏袒南學,然可見南北學風,迥不相同了。

南朝的學風,專從幾部經中,求其哲理,對於漢儒家法,極端反對。如《南史·儒林傳》所稱何承天、周弘正、劉、沈麟士、明山賓、皇侃、伏曼容一流,十分之九,皆信仰老莊,或崇拜佛法。《南史》常用“緇素並聽若幹人”等字,可見得每次講演,和尚道士,前往聽講的很多。所以南朝經學家,大多數以道佛的哲理,解釋儒家的學說。北朝的學風,帶點保守性,專從名物訓詁上著手,一依馬鄭以來舊法。如《北史·儒林傳》所稱盧玄、刁柔、劉蘭、張吾貴、李同軌、徐遵明、熊安生、劉焯、劉炫一流,大體皆墨守漢儒家法,釋經極其謹嚴。後來,唐代陸德明作《經典釋文》,孔穎達作《五經正義》,賈公彥作《周禮儀禮疏》,以及徐彥的《春秋公羊傳疏》,楊士勳的《春秋穀梁傳疏》,皆有底本,出自本人者極少。徐遵明、熊安生、劉焯他們的底本,由孔穎達、賈公彥等整理一番,成為現在的《十三經注疏》。

總之,南朝富流動性,受佛道的影響;北朝富保守性,守漢儒的支配。這是南北學派的大概情形。唯北朝末年,稍起變動。徐遵明為北朝第一學者,後人注疏,多本其說。他最初從許多人為師,皆不以為然。有人告訴他說,這樣下去,絕對不會成功,後來他才改換方針,專以本心為師,上承孟子,下開象山。北朝前期,雖極保守,到了末年,徐遵明以後,已經有很大的變遷了。

隋朝統一天下,南北混同,車馬往還,絡繹不絕。因政治上交通上的統一,全部文化,亦帶調和色彩,即文藝美術,亦在在有調和之傾向。最足以代表時代學風的,有兩個人,一個是顏之推,一個是王通。

1.顏之推。他是南方人,後來遷往北方,受南方的影響不少,受北方的影響亦很大。他作《顏氏家訓》,對於北方嚴正的章句訓詁,非常注意,對於北方保守的風俗習慣,亦很讚成。他的《歸心篇》主張內外一體,儒佛一體,是想把兩教調和起來的。

2.王通。他是北方人,亦受南方的影響。這個人,事事模仿,很像揚雄一樣。生平以孔子自命,曾作《禮論》二十五篇,《樂論》二十篇,《續書》百五十篇,《詩》三百六十篇,《元經》五十篇,《讚易》七十篇,謂為《王氏六經》,後來門弟子尊稱他叫文中子。他的著作,有人說是博洽,有人說是荒唐,現在暫且擱下不講。但他不同徐、劉一派專做名物訓詁的工夫,而能另辟蹊徑,直接孔子,這是他獨到的地方。他對於佛教,一點不排斥,並且主張調和,亦持儒佛一體的論調。

隋代儒家,不論南北,都主調和儒佛。即如徐遵明、劉焯諸大經師,對佛教不大理會,要是理會,必定站在調和的地位,顏之推、王通就是很好的代表。自兩漢至六朝,儒學變遷,其大概情形如此。

唐朝一代,頭等人物,都站在佛教及文學方麵,純粹講儒家哲學的人,不過是二三等腳色。專就儒學而論,唐代最無光彩。初唐時有名經師,如陸德明、孔穎達、賈公彥等,仍遵漢學家法。《十三經注疏》中重要之疏,皆為所作,在經學界很有名,但是實際上都不能算是他們作的,不過根據前人成績,加以整理而已。唐人所講各經正義及義疏,大半采自熊安生、劉炫、劉焯等著作。這一派北朝學者,對於各經的疏,考據得很有成績,唐人把它聚集起來,加以整理,不能說是獨創。其中稍值得注意的,就是因政治的南北統一,而學術上(經學)的南北混合亦隨而成立。北派所宗之馬融、鄭玄、賈逵、服虔,與南派所宗之王弼、王肅、杜預,從前取對立的形勢,至此便趨到調和的形勢。

中唐以後,所謂經學家,如啖助、趙匡一流,尚能開點新局麵,對於漢魏六朝以來那種煩碎支離的解經方法,認為不滿,要脫去陳舊束縛,專憑自己聰明,另求新意。韓愈送盧仝的詩說道“春秋三傳束高閣,獨抱遺經究終始”這兩句話,很可以代表當時的一般精神。

他們雖有另求新意的傾向,可惜沒有把門路創出來,不如近人研究經學,這樣的切實、精密。清朝像王念孫,是很革命的,在小學上、文法上,另外找根據。近人如王國維,亦是很革命的,在鍾鼎上、龜甲上,另外找根據。這種精神,很合科學。啖助、趙匡等,沒有好的工具,但憑主觀見解,意思不合,隨意刪改。這樣方法,容易武斷,在經學上,占不到很高的位置。

漢人解經,注重訓詁名物,宋人解經,專講義理。這兩派學風,截然不同,啖、趙等在中間,正好作一樞紐。一方麵把從前那種沿襲的解經方法,推翻了去,一方麵把後來那種獨斷的解經方法,開發出來。啖、趙等傳授上與宋人無大關係,但見解上很有關係,承先啟後,他們的功勞,亦自不可埋沒啊!

唐代頭等人才,都站在佛教方麵。佛教在唐代,亦起很大的變遷,其變遷直接間接影響於儒學者不少,所以我們欲明白儒學嬗蛻的來曆,不能不把當時的佛教略加說明。佛教的發達,在南朝從東晉末年到梁武帝時代,在北朝從苻秦、姚秦到魏、齊,都占思想界極重要地位。到隋及初唐,遂達全盛。此前的佛教,概自印度傳人,用印度方法,解釋佛經,很忠實,很細密,這是他們的長處。但是逐字逐句的疏釋,落了熊、劉、孔、賈一派的窠臼,很拘牽,很繁瑣,這又是他們的短處。

唐以前,全為印度佛教,不失本來麵目。唐中葉—約在武後時代,佛教起很大的變化,漸漸離開印度佛教,創立中國佛教,主要的有三派。慧能的禪宗是一派,六朝時已具端倪,至唐始盛;澄觀的華嚴宗是一派,華嚴大師並在唐代;智的天台宗是一派,自隋以來,業已大大發達。

1.禪宗。從前學佛,要誦經典。現在的《大藏經》,有七千卷,在唐時,約六千卷。經典既浩繁,解釋又瑣碎,後來許多人,厭惡讀經典,禪宗六祖慧能出,主張頓悟,不落言詮,很投合一般人的心理。據說慧能不識字,在五祖弘忍門下,充當打雜。五祖門下有許多弟子,天天講經守律,五祖沒有看重他們,獨於把他的衣缽傳給這個打雜的。

到底慧能識字與否,此層尚屬問題,但是他主張擺脫一切語言文字,亦可成佛,這是禪宗的特色。自六朝隋唐以來,佛家經典浩如煙海,本來難讀,慧能的“即心是佛”,這種主張,算是一種大革命。從前學佛,守律讀經,毫無生氣。禪宗學佛,不必識字,乃至不必嚴守戒律,佛教的門庭,大大的打開了。不過真的固然多,假的亦不少。從前還要讀書,還講說經,須得有真學問,下苦功夫。現在不必讀,不必說,當頭棒喝,立地覺悟,自然可容假托的餘地。

因為佛教這樣,儒家亦受影響,儒佛之界破了許多。在佛教方麵從事研究的人,不必讀經,不必守戒,所以佛教因為禪宗之起,勢力大增。在儒家方麵,亦沾染禪宗氣息,治經方法,研究內容,完全改變。儒家在北朝時專講注疏,中唐以後,要把春秋三傳,束之高閣,這是方法的改變。儒家在北朝時,專講訓詁名物,中唐以後主張明心見性,這是內容的改變。所謂去傳窮經,明心見性,與佛教禪宗,大致相同。

2.華嚴宗。華嚴這派同禪宗那派,普通都說是自印度來,其實不對。禪宗,絕對不出自印度。華嚴,亦許來自於闐,不是中國所創。華嚴最主要的教義,就是“事理無礙”。這句話,有三麵:“事理無礙,事事無礙,理理無礙。”佛教講出世法,離開這個社會,另尋一種樂土。華嚴講世法與出世法不相衝突,現象界與真如界一致。華嚴要想緩和儒佛之爭,儒家講世法,過現實的生活,佛教講出世,求極樂的世界,二種主張相反,要想調和,隻好講事理無礙了。

這一派的創始者,為澄觀,即清涼國師。其自著及釋佛,俱引儒家的話,所謂儒佛融通。後來宗密即圭峰就是承繼這派學說,而融通儒佛的色彩,更為顯著。宗密著《原人論》,綜合古來論性諸家,而自下心性本原的定義,可以謂之宋學根本。宋儒講心性,皆由原人論及理事無礙觀,推演而來。

3.天台宗。這一派,在隋末,智即智者大師初創時,尚與儒家無大關係。唐中葉以後這派的湛然即荊溪,與華嚴宗的澄觀,所持態度相同。大抵以儒釋佛,兩教才始溝通。但是天台與華嚴,又不一樣,天台講修養身心的方法,華嚴講世法與出世無礙。一個偏於方法,一個偏於理論,這是不同的地方。

中唐有一個梁肅,他是唐代的大文學家,沒有作和尚,但實際上卻是天台宗的健將。數天台宗的人物,當然離不了他。可是他確未落發,表麵是一個儒者,骨子裏是一個佛徒。湛然以儒釋佛,梁肅以佛釋儒。有唐一代,這類人很多,儒佛兩家,天天接近,其痕跡如此。所以我們講儒家哲學,不能不把佛教這三宗,簡單的說一下。

話說回頭,再講儒家方麵。前所謂啖助、趙匡一派,算是經學家,然唐代(除初唐外)純粹經學家實甚少,以文學家帶點學者色彩,這類人多。最主要的有三位,一個是韓愈,一個是柳宗元,一個是李翱。

1.韓愈。他是一個文學家,同時又是一個儒家。所著《原道》、《原性》諸文,都是站在儒家方麵,攻擊佛教,竟因諫迎佛骨,謫貶潮州。但他是純文學家,對於佛教知識,固然很少,對於儒家道術,造詣亦不甚深。漢魏六朝的注解功夫,宋以後的修養功夫,他都沒有做多少,所以對於儒家,在建設方麵,說不上什麼貢獻。但是他離開舊時的訓詁方法,想於諸經之中,另得義理,所謂“獨抱遺經究終始”,這是他見解高超處。

2.柳宗元。他亦是一個文學家,但是他在學問方麵的地位,比韓愈高。除研究儒家道術以外,對於周秦諸子(自漢以後,無人注意)都看都讀,有批評,有鑒別力。他所著關於討論諸子的文章,篇篇都有價值。他對於傳統的舊觀念,很能努力破除,譬如封建製度,儒家向極推崇,他作《封建論》,斥以為非先王之意。

韓柳二人,對於宋學都有很大的影響。韓愈主張“因文見道”,要把先王的法言法行,放在文字裏麵。後來宋朝的歐陽修、王安石、蘇東坡一派,都從韓愈出,同往一條路上走。柳宗元的直接影響不大,但是有膽有識,對於以前的傳統觀念求解放,治經方法求解放。韓是一個反對佛教論者,柳是一個調和儒佛教論者。子厚於佛教,較有心得,不特不毀,且極推崇,頗主張三教同源。直到現在,這類文字還很多。

3.李翱。唐末,有一個很重要的人,為宋學開山祖師,就是李翱,字習之。他在文章方麵,是韓愈的門生,在學問方麵,確比韓愈高明多了。他的言論很徹底,很少模糊籠統的話。他於佛教,很有心得,引用佛教思想,創設自己哲學,這種事業,至宋代才成功,但是最初發動,往創作的路子上走,還是靠他。他最主要的文章,是《複性書》,分上中下三篇,很有許多獨到的見解。

欲知宋學淵源,可以看這兩篇文章,一篇是《原人論》,佛徒宗密所作,一篇是《複性書》,儒家李翱所作。前者有單行本,金陵刻經處可買,後者很普通,見於《唐文粹》,及其他唐人文鈔。在唐時,為宋學之先驅者,這兩篇最重要,宋學思想,大半由此出。這兩篇的思想,相同之處頗多,最主要的,為性二元論。性善性惡,曆來討論很盛,至宋朱熹,調和孟荀學說,分為理氣二元。但是這種思想,《原人論》及《複性書》早已有之,於後來影響極大。

自唐末起,曆宋、金、元、明,在全國思想界最占勢力,為這一派調和儒佛論。佛教方麵的澄觀、湛然,莫不皆然,而宗密最得菁萃。儒家方麵的梁肅、柳宗元,莫不皆然,而李翱最集大成。誠然,以宋代學術同他們比較,覺得幼稚膚淺,但是宋學根源,完全在此。不懂他們的論調,就不知宋學的來源。

五代自梁太祖開平元年,至周世宗顯德六年,不過五十二年的時間,天下大亂,文化銷沉,無甚可述,我們可以不講。以下講宋代,儒家道術,很有光彩,可謂之三教融通時代,亦可謂儒學成熟時代,我們可以另作一章來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