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講 儒家哲學的重要問題(3 / 3)

現在再講命的問題。命之一字,最早見於《書經》的,有《高宗肜曰》:“降年有永有不永,非天夭民,民中絕命。”《西伯戡黎》:“天既訖我殷命。……王曰:我生不有命在天。”《召誥》:“天既遐終大邦殷之命,茲殷多先哲王在天。”“若生子,罔不在厥初生,自餘哲命。……王其德之用,祈天永命。”《洛誥》:“王如弗敢及天,基命定命。”見於《詩經》的有《文王》:“周雖舊邦,其命維新。有周不顯,帝命不時。”《蕩》:“疾成上帝,其命多辟。天生烝民,其命匪諶。”《維天之命》:“維天之命,於穆不已。”《思文》:“貽我來牟,帝命率育。”《敬之》:“敬之敬之,天維顯思,命不易哉。”其他散見於各處的還很多,大致都說天有命,人民國家亦都有命。因古代人信天,自然不能不聯帶的信命了。

孔子很少說命。門弟子嚐說:“子罕言利與命與仁。”不過《論語》中亦有幾處,如“五十而知天命”,“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也”。命是儒家主要觀念,不易知,但又不可不知。墨子在在與儒家立於反對的地位,所以非命。依我們看來,儒家不信天,應亦不信命;墨家講天誌,應亦講命定,可是結果適得其反,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孔子既然不多講命,要五十然後能知,那末他心目中所謂的命是怎樣一種東西,沒有法子了解。不過他曾說:“道之將行也歟,命也。道之將廢也歟,亦命也。”這樣看來,人仿佛要受命的支配,命一定了,無如之何。孔子以後,《易·彖辭》講:“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係辭》講:“窮理盡性,以至於命。”《中庸》講:“君子居易以俟命。”《孟子》尤其講得多:“莫非命也,順受其正。”“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曆來儒家都主張俟命,即站在合理的地位,等命來,卻不是白白的坐著等,要修身以俟之,最後是立命,即造出新命來。俟命是靜的,立命便是動的了。

《孟子》有一章書,向來難解:“孟子曰,口之於味也,目之於色也,耳之於聲也,鼻之於臭也,四肢之於安佚也,性也。有命焉,君子不謂性也。仁之於父子也,義之於君臣也,禮之於賓主也,智之於賢者也,聖人之於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謂命也。”這段話各家的解法不同,最後戴東原出,把“不謂”作為“不借口”講。他說:“君子不借口於性以逞其欲,不借口於命之限而不盡其材。”《孟子》這章書,頭一段的意思,是一個人想吃好的,看好的,聽好的,這是性,不過有分際,沒有力做不到,隻好聽天安命,並不是非吃大菜,非坐汽車不可。肉體的欲望,人世的虛榮,誰都願意,但切不要借口於性,以縱其欲。第二段的意思,是說有些人生而有父母,有些人生而無父母;從前有君臣,現在無君臣;顏子聞一知十,子貢聞一知二;我們聞二才知一,或聞十才知一,這都是命,天生來就如此。不過有性,人應該求知識,向上進,不可借口聰明才力不如人,就不往前做。這兩段話,很可以解釋儒家使命立命之說。

命是儒家的重要觀念,這個觀念不大好,墨家很非難之。假使命由前定,人類就無向上心了。八字生來如此,又何必往前努力?這個話,於人類進步上很有妨害,並且使為惡的人有所假托。吾人生來如此,行為受命運的支配,很可以不負責任。儒家言命的毛病在此,墨家所以非之亦在此。一個人雖盡管不信命,但是遺傳及環境無論如何擺脫不開,譬如許多同學中,有的身體強,有的身體弱,生來便是如此;身體弱的人,雖不一概放下,仍然講求衛生,但是隻能稍好一點,旁人生來身體好的,沒有法子趕上。

荀子講命,又是一種解釋,他說:“節遇謂之命。”他雖然不多言命,但是講得很好。偶然碰上,就叫節遇,就叫命。遺傳是節遇,環境亦是節遇。生來身體弱不如旁人,生在中國不如外國,無論如何沒有法子改變。莊子講命很有點像儒家,他說:“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天下無可奈何的事情很多,身體是一種,教育也是一種。許多人同我們一般年齡,因為沒有錢念書,早晚在街上拉洋車,又有什麼法子呢?儒家看遺傳及環境很能支配人,但是沒有辦法,隻好逆來順受,聽天安命。身體不好,天天罵老太爺老太太無用;沒有錢念書,天天罵社會罵國家,亦沒有用。壞遺傳環境,亦隻好安之。人們受遺傳及環境的支配,無可如何的事情很多。好有好的無可如何,壞有壞的無可如何;貧有貧的無可如何,富有富的無可如何。自己貧,不要羨慕人家富;自己壞,不要羨慕人家好。定命說雖有許多毛病,安命說卻有很大的價值。個人的修養,社會的發達,國家的安寧,都有密切關係。若是大家不安命,對於已得限製絕對不安,自己固然不舒服,而社會亦日趨紛亂。

安命這種思想,儒家很看重。不僅如此,儒家還講立命,自己創造出新命來。孟子講:“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這是說要死隻得死,閻王要你三更死,誰肯留人到五更?但不去尋死。知命者,不立乎岩牆之下。身體有病,就去就醫,自己又講衛生,好一分,算一分,不求重病,更不求速死。小之一人一家如此,大之國家社會亦複如此。譬如萬一彗星要與地球相碰,任你有多少英雄豪傑,亦隻得坐而待斃。但是如果可以想法避去,還是要想法子,做一分算一分,做不到沒法子,隻好安之,不把努力工作停了。孔子所謂“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就是這個意思。孔子知命,所以很快樂。“發憤忘食,樂以忘憂,不知老之將至雲耳。”一麵要安命,君子不怨天,不尤人;一麵要立命,知其不可為而為之,這是吾人處世應當取的態度。普通講征服自然,其實並沒有征服多少。日本自明治維新以後,幾十年的經營努力,所造成的光華燦爛的東京,前年地震,幾分鍾的功夫,便給毀掉了。所謂文明,所謂征服,又在哪裏?不過人的力量雖小,終不能不工作。地震沒有法子止住,然有法可以預防,防一分算一分。儒家言命的真諦就是如此。

宋儒明儒都很虛無縹緲,說話不落實際,可以略去不講。清代學者言命的人頗多,隻有兩家最說得好。一個是戴東原。《孟子字義疏證》卷中解釋“口之於味也……”一段說:“……‘謂’猶雲借口耳,君子不借口於性以逞其欲,不借口於命之限而不盡其材。‘不謂性’,非不謂之為性;‘不謂命’,非不謂之為命。”這幾句話把安命立命的道理說得異常透徹,而且異常恰當。一個是李穆堂。《穆堂初稿》卷十之八說:“是故有定之命,則居易以俟之,所以息怨尤;無定之命,則修身以立之,所以扶人極也。”這是講安命說、立命說的功用。又說:“有定之命有四:曰天下之命,曰一國之命,曰一家之命,曰一身之命。……無定之命亦有四……”這是講小至一身一家,大至國家天下,其理都是一樣。數千年來言命,孟荀得其精粹,戴李集其大成,此外無可說,此後亦無可說了。

三 心體問題

這個問題,孔子時代不十分講。孔子教人,根本上就很少離開耳目手足專講心。本來心理作用很有許多起於外界的刺激,離開耳目手足專講心,事實上不可能。孔子教人“非禮勿視,非禮勿聽,非禮勿言,非禮勿動”。視聽言動還是起於五官的感覺,沒有五官,又從哪裏視聽言動起?《論語》稱顏子“其心三月不違仁”,為儒家後來講心的起點。仁為儒家舊說,心為後起新說,心仁合一,顏子實開端緒。

因為《論語》有這個話,引起道家的形神論。除開體魄以外,另有所謂靈魂。而附會道家解釋儒家的人,漸漸發生一種離五官專講心的學說。《莊子·人間世》稱顏子講心齋,他說:“回之家貧,唯不飲酒不茹葷者數月矣。若此則可以為齋乎?”孔子說:“是祭祀之齋,非心齋也。”顏子問道:“敢問心齋。”孔子說:“若一誌,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於耳,心止於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齋也。”這類話都是由於“其心三月不違仁”而起,離開耳目口鼻之官,專門講心。

孔子之後,孟子之前,有《係辭》及《大學》。《係辭》究竟是否孔子作,《大學》是否在孟子前,尚是問題,現在姑且作為中間的過渡學說。《係辭》說:“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大學》說:“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這還單注重動機,沒有講到心的作用。

至孟子便大講其心學了。孟子有一段話說:“耳目之官不思而蔽於物。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心之官則思,思則得之,不思則不得也。”這幾句話從心理學上看,不甚通。他離開耳目之官,專門講心,謂耳目不好,受外界的引誘,因為耳目不能思;心是好的,能夠辨別是非,因心能思。孔子沒有這類的話,雖孔子亦曾說“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但非把心同耳目離開來講,與孟子大不相同。我們覺得既然肉體的耳目不能思,難道肉體的心髒又能思嗎?佛家講六識,眼識,耳識,心識……心所以能識,還是靠有肉體的器官呀。

上麵那段話,從科學眼光看是不對的。但孟子在性善說中立了一個係統,自然會有這種推論。孟子既經主張性善,不能不於四肢五官以外,另求一種超然的東西,所以他說四肢五官冥頑不靈,或者是惡,或者是可善可惡,唯中間一點心,虛靈不昧,超然而善。《告子》篇說:“口之於味也,有同嗜焉。耳之於聲也,有同聽焉。目之於色也,有同美焉。至於心,獨無所同然乎?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聖人先得我心之所同然耳。……”又說:“君子所性,仁義禮智根於心。”這都是在肉體的四肢五官以外,另有一種超然的善的心。人與動物不同就在這種地方。所以他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大概的意思是說四肢五官人與動物所同,唯心靈為人所獨有,所以人性是善的。何以有惡?由於物交物,則引之而已矣。

因為物交物的引誘,所以人性一天天的變惡。孟子名之為失其本心。他說:“……是亦不可以已乎?此之謂失其本心。”並以牛山之木為喻,說道:“雖存乎人者,豈無仁義之心哉?其所以放其良心者,亦猶斧斤之於木也,旦旦而伐之,可以為美乎?”結果,他教人用功下手的方法,就是求其放心。他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人類的心,本來是良的,一經放出去,就不好了,做學問的方法要把為物交物所引出的心收回來,並且時時操存他。孟子引孔子的話說:“‘操則存,舍則亡;出入無時,莫知其鄉。’唯心之謂與?”專從心一方麵拿來作學問的基礎,從孟子起。

後來陸象山講“聖賢之學,心學而已”。這個話指孟子學說是對的,謂孟本於孔亦對的。不過孔子那個時代,原始儒家不是這個樣子。孟子除講放心操心以外,還講養心。他說:“養心莫善於寡欲。”又講存心。他說:“君子以仁存心,以禮存心。”以養存的功夫,擴大自己人格,這是儒家得力處。《孟子》全書,講心的地方極多,可謂心學鼻祖。陸象山解釋孟子以為隻是“求放心”一句話。後來宋儒大談心學,都是宗法孟子。

荀子雖主性惡,反對孟子學說,然亦注重心學,唯兩家所走的道路不同而已。《荀子》全書講心學的有好幾篇,最前《修身》篇講治氣養心之術,他說:“血氣剛強,則柔之以調和。知慮漸深,則一之以易良。勇膽猛戾,則輔之以道順。齊給便利,則節之以動止。狹隘褊小,則廓之以廣大。卑濕重遲貪利,則抗之以高誌。庸眾駑散,則劫之以師友。怠慢僄棄,則照之以禍災。愚款端愨,則合之以禮樂。凡治氣養心之術,莫徑由禮,莫要得師,莫神一好。夫是之謂治氣養心之術也。”這一套完全是變化氣質,校正各人的弱點,與孟子所謂將良心存養起來,再下擴大功夫不同。孟子主性善,故要“求其放心”,荀子主性惡,故要“化性起偽”。

上麵所說,還不是荀子最重要的話。重要的話,在《解蔽》及《正名》兩篇中。荀子的主張比孟子毛病少點。孟子把心與耳目之官分為二,荀子則把它們連合起來。《正名》篇說:“然則何緣而以同異?曰緣天官。凡同類同情者,其天官之意物也同,故比方之,疑似而通,是所以共其約名以相期也。”一個人為什麼能分別客觀事物,由於天與我們的五官。下麵緊跟著說:“形體色理以目異,聲音清濁調竽奇聲以耳異,甘苦鹹淡辛酸奇味以口異,香臭芬鬱腥臊灑酸奇臭以鼻異,疾養滄熱滑鈹輕重以形體異,說故喜怒哀樂愛惡欲以心異。”他把目、耳、口、鼻、形體加上心為六官,不曾把心提在外麵,與佛家六根、六塵正同。但是心亦有點特別的地方:“心有征知,征知則緣耳而知聲可也,緣目而知形可也。”心與其他五官稍不同,除自外界得來感覺分別之外,自己能動,可以征求東西。下麵一大段講心的作用,比孟子稍為合理。孟子注重內發,對於知識不十分講。荀子注重外範,對於知識十分注重,但是要得健全知識,又須在養心上用功夫。

《解蔽》篇說得更透徹,他問:“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這是講人類就靠這虛一而靜的心可以知道,可以周察一切事物。底下解釋心的性質,他說:“心未嚐不臧也,然而有所謂虛。心未嚐不兩也,然而有所謂一。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這是講心之為物,極有伸縮餘地,盡管收藏,盡管複雜,盡管活動,仍無害於其虛一而靜的本來麵目。又精密,又周到,中國最早講心理學的人,沒有及得上他的了。下麵說:“人生而有知,知而有誌。誌也者臧也,然而有所謂虛。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謂之虛。”這是講養心的目的,要做到虛一而靜,而用功的方法,在不以所已臧,害所將受。緊跟著又說:“心生而有知,知而有異。異也者,同時兼知之。同時兼知之兩也,然有所謂一。不以夫一害此一,謂之壹。”這是講人類的心同時發幾種感想,有幾種動作,但養心求一。隻要不以夫一害此一,縱然一麵聽講,一心以為鴻鵠將至,亦無不可。又說:“心臥則夢,偷則自行,使之則謀,故心未嚐不動也。然而有所謂靜,不以夢劇亂知,謂之靜。”這是講心之為物,變化萬端,不可端倪,但治心求靜。隻要能靜,就是夢亦好,行亦好,謀亦好,都沒有妨礙。荀子的養心治心,其目的大半為求得知識。不虛,不一,不靜,便不能求得知識。孟子專重內部的修養,求其放心,操之則存,隻須一點便醒;荀子專重外部的陶冶,養心治心,非下刻苦功夫不可。兩家不同之點在此。然兩家俱注重心體的研究,認為做學問的主要階級。最初儒家兩大師皆講心,後來一派的宋學,以為聖學即心學,此話確有一部分真理,我們也相當的承認他。

漢以後的儒者,對於這類問題不大講,就講亦不十分清楚。董仲舒《深察名號》篇說:“栣眾惡於內,弗使得發於外者,心也。故心之為名栣也。”董子全部學說,雖調和孟荀,實則偏於荀。他對於心的解釋至少與孟子不同。六朝時徐遵明主張“本心是我師”,上麵追到孟荀,下麵開出陸王。可以說陸王這派的主要點,六朝時已經有了,不過董仲舒、徐遵明的主張不十分精深光大而已。

隋唐以後,禪宗大盛。禪宗有一句很有名的口號“即心是佛”,可謂對於心學發揮得透徹極了。禪宗論心,與唯識宗論不同。唯識宗主張“三界唯心,萬法唯識”,這類話不承認心是好的。所謂八識:(1)眼識;(2)耳識;(3)鼻識;(4)舌識;(5)身識;(6)意識;(7)末那識;(8)阿賴耶識。末那即意根,阿賴耶即心亡,兩樣都不好,佛家要消滅他。唯識宗認為世界種種罪惡都由七八兩識而出,所以主張轉識成智,完全不把心當作好東西。禪宗主張“即心是佛”,這都是承認心是好的,一點醒立刻與旁人不同,與孟子所謂“萬物皆備於我,反身而誠,樂莫大焉”立論的根據相同。

禪宗的思想影響到儒家,後來宋儒即根據“即心是佛”的主張解釋孔孟的話。研究的對象就是身體狀況,修養的功夫,首在弄明白心的本體。心明白了,什麼都明白了。宋儒喜歡拿佛家的話解釋《係辭》、《大學》及《孟子》。程子《定性書》說:“所謂定者,動亦定、靜亦定,無將近乎內外。……故君子學莫若廓然大公,物來順應。”這類話與禪宗同一鼻孔出氣。禪宗五祖弘忍傳衣缽時叫門下把各人見解寫出來,神秀上座提筆在牆上寫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大家都稱讚不絕,不敢再寫。六祖慧能不識字,請旁人念給他聽,聽罷作偈和之曰:“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晚上五祖把他叫進去,就把衣缽傳給他了。這類神話真否可以不管,但實開後來心學的路徑。我們把他內容分拆起來,已非孟荀之舊了。程子講“物來順應”,禪宗講“心如明鏡”,這豈不是一鼻孔出氣嗎?

朱陸兩家都受禪宗影響。朱子釋“明德”說:“明德者,人之所得乎天,而虛靈不昧,以具眾理而應萬事者也。”所謂虛靈不昧,以應萬事,即明鏡拂拭之說。陸子稱“聖賢之學,心學而已矣”,又即禪宗“即心是佛”之說。據我看來,禪宗氣味,陸子免不了,不過朱子更多。陸子嚐說“心即理”、“明本心”、“立其大者”,大部分還是祖述孟子“求其本心”、“放其良心”的話。所以說孟子同孔子相近,象山是孟子嫡傳。象山不談玄,講實行,沒有多少哲學上的根據。

陽明路數同象山一樣,而哲學上的根據比較多些。陽陰“知行合一”之說在心理學上很有根據。他解釋《大學》根本和朱子不同。《大學》的講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五事,朱子以為古人為學次第,先格物,再致知,三誠意,四正心,五修身,循序漸進;陽明以為這些都是一件事,內容雖有區別,實際確不可分。陽明最主要的解釋見《語錄》卷二“先生曰:‘隻要知身心意知物是一件。’九川疑曰:‘物在外,如何與身心意知是一件?’先生曰:‘耳目口鼻四肢亦不能,故無心則無身,無身則無心。但指其充塞處言之,謂之身;指其主宰處言之,謂之心;指心之發動處,謂之意;指意之靈明處,謂之知;指意之涉著處,謂之物。隻是一件。意未有懸空的,必著事物。”這是絕對的唯心論。心物相對,物若無心不可以,外心求物,物又在哪裏哩?

《陽明文集·答羅整庵書》又說:“……理一而已。以其理之凝聚而言,則謂之性;以其凝聚之主宰而言,則謂之心;以其主宰之發動而言,則謂之意;以其發動之明覺而言,則謂之知;以其明覺之感應而言,則謂之物。”陽明一生最講心外無理,心外無事,心外無物,物外無心。他的知行合一說即由心物合一說而出。致良知就是孟子所謂良心,不過要把心應用到事物上去。陽明這種主張確是心學。他下手的功夫同象山差不多,主要之點不外誠意,不外服從良心的第一命令。下手的功夫既然平易切實,不涉玄妙,又有哲學上的心物合一說以為根據,所以陽明的知行合一說能夠成立,能夠實行。而知行合一說又是陽明學說的中心點。他思想接近原始儒家,比程朱好;他根據十分踏實圓滿,比象山素樸,但隻講方法而已,後麵缺少哲學的根據。

心體問題,到王陽明真到發揮透徹,成一家言,可謂集大成的學者。以前的議論,沒有他精辟,以後的議論,沒有他中肯。清代學者,不是無聊攻擊,便是委靡敷衍。大師中如顏習齋、戴東原,旁的問題雖有極妥洽的地方,這個問題則沒有特殊見解,可以略去不講。幾千年來對於心體問題主張大致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