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過後，下過了第一場銀粉早霜。青蒼碧綠得生機勃勃的大地，頓時顯露出生命的短暫，脆弱和可悲！綠葉一夜之間枯黃了，隨著冷嗖嗖的北風紛紛揚揚飄落塵埃。小草還做著春天的夢，流動著夏天的血液，也蔫蔫地萎縮了，無精打彩地勾下了頭。江河在奔流中消瘦，人在行走中畏瑣，獸類在寒風中瑟索……
在人和天地之間，沒有枯萎，沒有畏瑟的是那頭慓悍的瀏陽普敘獵狗，和那個二十四五歲年紀，麵膛英氣勃勃，走路虎步生風的年輕鄉下獵人。最近兩年多來，普敘獵狗和年輕獵手，象一架標準石英鍾，每天總是在這個時候，不早不晚，照準出現在棚廠街街筒子裏。也不管刮風下雨，也不論陰霾飄雪，鄉下獵人豹狗子一般結實的腰背上，總是斜掛著那支烏光賊亮的獵槍，槍尖兒和腰帶上，胡亂掛著一串串滴著汙血的禽獸野味。走在前麵的普敘獵狗，象位極可愛的紳士，又象凱旋歸來的將軍，趾高氣昂，但不主動傷人。有著一雙鷹一般的銳眼和淳厚樸實麵孔的獵人，在街頭遇到麵熟的店家，總是點點頭默默一笑，算是招呼，從不跟人交談。通街的人都習以為常，司空見慣，誰也不去打聽天天給野味店送貨來的年輕獵人，跟野味店的姐妹有何“秘密”。誰也沒注意這天下午年輕獵人憂鬱的神情，將給野味店姐妹帶來凶兆，降下災星……
年輕獵人名叫潘雷，是甘家姐妹同一村子同一屋場的鄰居。那村子在遠郊，靠湖，據說站在村後的石鼓山上，可以見到日影，月影，雲影，嵐影，山影，塔影，樓影，帆影，漁影，鷗影，古時又有秀才名士站在山上吟過十影詩，所以村子也就叫十影村。潘雷比綠妹子大一歲多，從小甘家小姐妹叫潘雷“雷子哥”叫得好甜，小雷子叫甘家姐妹“綠香妹”，“青香妹”毫不臉熱。甘潘兩家的長輩是好得共褲連襠的朋友。村子裏有人閑嚼舌頭，說潘打獵和“甘苦瓜”年輕時換過老婆。也有的說“公社化”辦公共食堂，過“共產主義”生活時，他們兩男兩女睡一床。這自然是不足信的笑話。誰都知道小雷子父親—潘打獵早年在湖上是拜過把子，結過盟兄弟的。江湖好漢極講義氣，且又有江湖上的規矩：結盟兄弟來家裏投宿，主人得讓出老婆陪盟兄弟睡覺，以示尊重和信賴，這叫“暖腳”。盟兄弟和嫂子在熱被窩裏可以表露萬種柔情，百般親熱，但不能越軌搞“自由化”。這叫“可以開弓，不能放箭”。誰要壞了老祖宗的規矩，就要在沙灘上搭高台跳刀山，成為刀上鬼。受過如此嚴格的“性考驗”的播打獵，怎麼可能幹出同朋友換老婆的風流事呢？
話又得說回來：在“甘苦瓜”——甘知苦臉皮紅，肚皮空，窮得吊胯溜光揭不開鍋的時候，潘打獵象供養自己婆娘伢崽一樣供養甘家母女，這是有目共睹的。甘家姐妹同小雷子一樣，是吃老獵人打來的山雞，野兔，斑鳩，狗獾子等山珍野味長大的。雖說潘打獵去世了，但老輩子之間的感情並沒有淡薄。如今甘潘兩家老姐妹坐到一條板凳上，在月光下乘涼，還是你敬我一杯熱茶，我敬你一把熟花生，還喜歡一邊陳芝麻爛豆子地“翻古”：
“啊呀，小雷子都二十四五了，做夢一樣，長得跟他爹當年娶我一般牛高馬大……”
“是喲，養的女兒都一個接一個出嫁了，她們又養孩子了，你說我們還有什麼不老！”
“記得小雷子一兩歲，我常跟他爹下湖打野鴨子，就把小把戲丟在你家裏……”
“綠妹子出世後，我的奶水足，左邊的奶頭銜在綠妹子嘴裏，我又把右邊的奶頭塞給了小雷子。小雷子的嘴真厲害，巴唧巴唧的吸得你的五竅□心都好象到了他肚子裏……”
“小雷子本來算你半個崽嘛！”
“是嗬，雷子跟綠綠從小睡一個搖窩，一張床板，我們老姐妹又有過指腹為婚的戲言……想不到綠妹子後來出了那種事……”
甘媽媽說到這裏不吱聲了，偷偷抹開了眼淚……
月亮起了毛，兩個老姐妹心上都象插了一把刀。
坐在柚子樹陰影下擦拭獵槍的潘雷，臉上成了陰暗斑駁的一片荊棘。不見晴朗的天空，沒有和煦的陽光，隻有兩口深邃的古井裏蕩漾著淚的波光。柚子圓了，熟了，散發出誘人的清香。到了可以采摘的時候，她堅質而有光澤的葉片，卻象傷心人的眼睛，滴著沒完沒了的青淚。獵狗阿黃孤寂地陪伴著他。阿黃有沒有過戀愛。是不是象他愛綠綠那樣也深深地愛過某隻小雌狗呢？青梅竹馬，兩小無猜。他拉著她的手，象親哥哥拉著親妹妹一塊去上學，一塊去湖洲子上扯豬婆菜，一塊到水邊捉魚蝦。大人們常常開玩笑說他倆是“小夫妻”，他也真象個小小男子漢，處處保護著綠妹子不受別的男孩子欺侮。高中畢業，他接過父親遺留下來的獵槍，成了一名隨飛禽走獸四處闖蕩的年輕獵手。綠綠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去城裏當合同製工人，是他挑著簡單的行李“十八相送”。實指望三年合同期滿轉為正式工，誰知後來出了那件事，毀了綠綠的身子……
潘雷對甘綠香一如既往的愛，如火山溶岩，滾燙，熾烈，激蕩。他用頑強的意誌抑製火山爆發的時間，希望讓時間慢慢愈合綠綠心靈的傷疤。帶著流血的傷口逃出陷阱來到野味店的綠香，她學會了抽煙，喝酒，向男人們撒野。她是在放縱自己，戕害自己。她的一舉一動刺痛著他的心。他勸慰過她：不要這樣—就象親兄長勸導親妹妹那樣。她開始拉住他的手，叫聲“小雷哥”，她哭了。接著她又笑得淚水四濺地說：“喝酒，抽煙跟賺錢，搞男人，搞女人，都是人的欲望，欲望是成功的動力，沒有欲望就成了死人。禁欲不屬於我們這一代青年！小雷哥，你快去找個姑娘結婚吧，你有資格嚐到做人的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