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進城之路(1 / 3)

潘雷大鬧野味店後,連續好些天都不再來送野物,為野味店作“廣告”的阿西們樂隊,也不再登門。棚廠街傳出了風言冷語:說甘知苦開的是“野雞店”,他的兩個女兒就是“野雞”。一時間野味店門前冷落,生意蕭條!

冷藏的飛禽野物肉快要用完了,店子裏又清閑,甘綠香胡亂同青青妹撒了個謊:說她進城去逛逛農貿市場,看看有沒有獵物進貨,便離開了野味店。其實她進城去,主要是想去醫院檢查,看看肚裏是不是真的壞了小王八孽種。身上的反應有點相象。在工廠第一次出事後,母親告戒過她這方麵的知識,要她有反應立即去醫院打胎刮毛毛。一個黃花女千萬不能生個孽障丟在家裏。

走過棚廠街,甘綠香感到有一條影子,一雙奇怪的眼睛總是死死盯著她。這幾天來都是這樣,她走到哪裏,影子和眼睛就跟到哪裏。是不是那個判了三年刑的勞改犯提前放出來了,他想報複我?還是馬得明知道自己闖了禍,怕我告發他,他想暗地裏幹掉我呢?回頭往後一看,又什麼都沒有,隻有街兩邊婆婆媽媽們咧嘴歪舌的議論,指背脊一來到江渚鎮公共汽車上下處,她掏出零錢想搭車進城。搭車的人真多,趕去城裏上班上學的幹部、工人、學生,提籃夾筐或背著大麻袋的倒爺、菜農,擠得挎包、屁股夾在車門外還在擠。晨霧漸漸消散,車一趟又一趟開走了,甘綠香試著“擠”了兩三次,不知是她身上真的多了個包袱,還是幾天來的惱怒損神折氣,總之她一次又一次被關在車外,甩在路邊。望著卷起一路塵煙遠去了的車子,她驀地湧起一種悲憤,一種失落感!

是啊!她是被永遠關在人生的車門之外,甩在捉弄人的命運的路邊,今生今世別想再擠上人生征途上雖然擁擠,但又是那麼溫暖幸運的車廂了……

從江渚進城十公裏。她仿佛向誰賭氣,發泄似地不再等車,沿著被車輪碾得坑坑窪窪的柏油路,朝城裏走去。“憑我的兩條腿,我跟你們一樣要到達目的地!”車來車往,灰塵和車排放的廢氣,嗆得她隻想作嘔,裹得她象灰蘿卜,她沒有停步。

甘綠香是向自己的惡運賭氣,挑戰,她才歪歪趔趔走到了今天這一步。她沒忘記阿婆之死,沒忘記大姐二姐的苦命,是父親那三記打得母親口鼻流血的耳光,把她打上這條“自我奮鬥”而結果“自我毀滅”的道路。

一切都好象就發生在昨天,發生在這條風塵撲撲坎坷不平的路上……

年過七十的阿婆病在床上——現在回想起來,阿婆肯定是餓病的。從我懂事的時候起,阿婆就扯常把她碗裏那份幹飯,稀飯,悄悄扒到我們姐妹的碗裏。那時父親在村裏當“三結合”大隊長,一年四季帶領鄉親們在外圍湖造田,改天換地學大寨。他還要母親帶頭“鬥私批修”,繳了自留地,毀了雞塒,割資本主義尾巴。每次父親回家,阿婆總說她的兒子又瘦了,黑了,一定是工地上飯食不好。於是平常分給孫女們的那碗飯,全都倒在了兒子的碗裏。就在她困倒在床的前一天,我看見她在喂豬的時候,從豬食槽裏撈了豬潲當飯吃。我撲過去抱住老祖母哭了。她卻哄著我說:千萬不要告訴媽媽,阿婆是嚐嚐豬潲煮得爛不爛的……

阿婆臨死的時候,瘦得象一隻猴。她身上各處都幹枯了,萎縮了,隻有那一雙渾濁的眼睛和寬大的扁嘴沒有變。她張了張那扁嘴巴,瞅著剛從工地上趕回家送終的兒子,氣息奄奄地說:“兒,娘要走了,家裏有什麼好吃的……給娘再吃一口吧……”我清清楚楚地記得:父親聽到阿婆這句話,簡直瘋了,他向守在阿婆旁邊暗自流淚的母親吼道:“快去宰雞!”

“雞塒都毀了,哪還有雞!”母親哭出聲來,坐在床邊沒動。

“雞蛋鴨蛋都沒有了?”父親翻箱倒櫃去找吃的。突然,胡亂拿起把菜刀朝豬欄衝去。母親跟到豬欄,擋住父親問:

“孩他爹,你想幹什麼?”

父親指著躺在草窩裏瘦狗似的小架子豬,惡狠狠地道:“從它身上割一塊肉!”

母親抱著小豬哭喊:“要割肉從我身上割,它是一家人最後的命根子!四個妹子的穿著,油鹽醬醋錢,都指望著它呀……”

父親一手舉著菜刀,一手把母親從草窩裏拖開。母親又拚命撲上去抱住小豬,沙啞著嗓子叫喊:“你隻想著老娘,不管孩子……你曉不曉得,老娘就是為孩子幹瘦成這樣,老娘橫豎活不長了,你該想想活著的嗬……”

啪!啪!啪!父親丟下萊刀,揪著母親的胸口提起來,狠狠打了三記耳光!

“兒呀!豬崽是條命……”

阿婆留下最後一句遺言,什麼好吃的也沒吃一口,空著癟癟的肚皮與世長辭了。

口鼻流著鮮血的母親,撲到阿婆骨瘦如柴的遺體上,嚎啕大哭:

“苦命的娘{(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左)口(右)歐},你是象要升天的尼姑{(左)口(右)歐},活活餓死的……你操心大的,歎息小的,娘哇—不孝的兒媳不能讓您老人家吃頓好的,您老人家就走了……這是什麼窮革命,鬼世道{(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左)口(右)歐}{(左)口(右)歐}……”

那年月,象父親這樣一條堂堂男子漢,還是有黨員牌子的生產大隊長,他卻上不能孝敬老娘,下不能供養妻女。大姐高小畢業就參加農業生產,十六七歲就學大寨當鐵姑娘,從冬到春在冰天雪地的湖洲上住工棚,挑堤子!記的大寨工,一個銅板也沒有,要買姑娘用的小東西也沒錢。十八歲,大姐得下姑娘們那種“爛病”,她下不了冷水出不了力氣,受不了在家吃閑飯的精神折磨,為了給娘省下一張嘴,她跟著一名遊鄉的小木匠走了。兩年後小木匠被當作外流分子遣送回家。他的家鄉叫雷打石,窮得鳥不拉屎,糞不生蛆。大姐隻得回娘家生毛毛。毛毛生下來三斤半,象隻紅皮老鼠,沒到足月就一命嗚乎!木匠姐夫責怪丈母娘心不善,嫌貧愛富(那時二姐嫁了個縣委幹部),粗心大意損了他的香火(紅皮老鼠胯裏還真有個小雞雞)!木匠姐夫把寶貝兒子的小棺木,從我們家祖墳山上挖出來,帶著大姐和小棺材回雷打石去了。發誓不弄個人樣不進嶽丈家。村裏人路過雷打石,大姐拉住故鄉人的手,淚涔涔問長間短,打聽娘家的情況,托人帶回一包酸菜或一袋山果子。高中畢業後我去過一趟大姐家,那時木匠哥又可以遊鄉做藝了,大姐帶著兩個小女兒在家,日子仍然過得清淡!

初中畢業的二姐吸取了大姐的教訓,她找了個有鐵飯碗的縣委小科員做丈夫,心想有了依靠,這輩子總能混個溫飽,衣食不愁。誰知她比大姐跌得更慘!

二姐長得很美,象青青妹那麼嬌好,漂亮。那大學畢業的小科員卻長得尖嘴猴腮,象花鼓戲裏的小醜,年齡還大了十來歲。正因為大齡和連他自己也不敢恭維的長相吧,孫立誌才屈就了吃農村糧的二姐。剛結婚一兩年,二姐對孫立誌百般溫存體貼,孫立誌也還孝敬嶽父嶽母,每次來家,總要帶上些禮物,喜得父母把二姐夫當成了一朵花。

我悄悄問過二姐:你跟這麼個醜男人睡在一床,還要做愛,還要生孩子,你不感到惡心?

二姐悵悵地回答說:

“我也有過三浦友和那樣少年美貌的心上人,但他在農村,家裏又窮,不能依靠……結婚半年,我一跟你現在的姐夫上床,心裏想的就是那個‘三浦友和’。日子長了,我才真心實意去愛孫立誌,想想他有點內才,他的好處,又何必嫌他醜呢?俗話說:女醜賢內助,男醜出人頭嘛……”

就是這個孫立誌,不知從哪兒鑽出一個在新加坡當大老板的伯父。伯父來信約他去香港見過一麵,還給家鄉的縣委贈送了一輛福特牌小轎車,孫立誌回來便身價百倍——由科員提副科長、科長,調到地區外經委當辦公室主任,一年之內連升三級。孫立誌出人頭地了,他卻把二姐給甩了。他要離婚,二姐死活不讓。他就千方百計折磨二姐:按政策二姐可以解決城市戶口,他壓著不辦,卻成天進出高級舞廳,酒吧,賓館,大把花他伯父寄來的外彙券,花天酒地同一些女人鬼混。二姐靠山山塌,靠樹樹倒,她精神失常了。孫立誌要去新加坡繼承伯父的遺產之前,二姐在離婚證上簽了字。簽字以後二姐完全瘋了,她回到在那兒結婚,刮過毛毛的縣城,在縣委門口,在大街小巷瘋瘋癲癲地遊蕩。可憐的母親去找到她時,她腿子上留下好幾處傷痕,有一次險些被一輛小車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