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恍惚的人(1 / 3)

山連著山,林子接著林子,仿佛突然被某種神力切了一刀,山斷了,林子斷了。斷裂下去的陷落地帶,是一片死水一般平靜的馬蹄形湖灣。馬蹄形湖灣外麵有一條土堤子,把湖灣的平靜和大湖的滾滾風浪隔開。土堤外有一條速生楊樹的防護林帶,半裏多寬,伸向天邊地角無窮的盡頭。楊樹年年要砍,把那一人多高的樹樁子砍得傷痕累累。世事也真多怪,你越砍,楊樹的樁子長得越結實,枝條長得越稠密而挺拔。砍過的流著血和淚的傷口,長出癌瘤一般結痂的骨節,從而使樹樁顯得粗大,蒼涼,仿佛披著滿身盔胄的武士站在那兒,撐著華蓋,排成方陣,威之武之地抗擊著席卷而來的惡浪和風暴……

平靜的馬蹄湖,倒映著一方藍天,一片白雲,一線斷裂層上的山影樹影和大片白牆紅瓦的小別墅。十多棟別墅,是市老幹局管轄的老幹休養所。籌建時,慷慨耗資,室內沙發,地毯、彩電,浴盆一樣不少,琴、棋、書、畫遊樂場所一應俱全。況且空氣清新。風景秀麗,與世隔絕,是天生的世外桃源、坐在別墅前的遮陽傘下,隻見碧水如鏡,淡霧如煙,空靈悠遠,纖塵不沾,所有湖上的風風雨雨潮潮浪浪都被防護林帶阻擋了,這的確是那些功勳卓著的老幹們頤養天年的福地。然而,不知是這地方離城遠了點,還是那些退了下來的老頭子本來就不甘寂寞,所以真正來這裏長住的人幾乎沒有。酷暑時節,也許還能看到三三五五在水邊垂釣,或在岸邊散步的老人,湖水有幸能映出他們老而不老的身影。但到了這種深秋季節,別墅裏幾乎連工作人員都走空了。把若大一片風光,留給了漁獵閑漢,山村野叟,湖麵能夠映出的,便隻剩下孤獨,寥寂,荒涼!

在荒涼的背景上,不知什麼時候出現了一點點綴,一點活物——那是一老一少兩個垂釣的人。不過,要說那是兩個鷺鷥標本,兩個樹樁,兩個古生代的動物化石,一點也不過分。鶴發童顏的老頭和黑皮黑臉的青年,象兩隻坐在冰山打瞌睡的企鵝,相距不到十多碼遠,但至今還沒相互說過一句話,沒同對方打過一次招呼。他們各自守著一根釣竿,一塊領地,各自重複著各自的動作:起釣,裝蚯蚓,甩釣,抱膝,抬頭,望著藍天白雲沉思。仿佛他們是一個比一個深奧莫測,脾氣古怪的哲學家,玄學家,星相學家。

戲劇性的變化出現了:他們不再重複自己的動作,卻相互模仿對方的動作。年輕人撒了把魚餌打“窩子”,老頭也打“窩子”撒魚餌。年輕人起釣,老頭也起釣。年輕人手板朝上揩了把鼻涕,老頭接著也手板朝上——年輕人自言自語:“假的,都是假的……”老頭也在那兒罵罵咧咧:“不實,全都不實……”

老頭魁梧高大,標準的山東大漢。年齡不到七十,一頭銀發標誌著他的資曆,地位。紅皮老鼠一般紅潤而有光采的臉頰上方,寬廣頂天的額角,排滿百葉窗似的抬頭紋。每一條紋路都記錄了他戎馬倥傯的歲月,發號施令的過去,和楊樹樁子一樣刀劈斧砍的累累傷痕,那雙深藏在洞穴中的燭光似的眼睛,發出的目光恍惚而有點混濁,不是在注視前方,而更多的是在審視過去。“不實,全都不實”,過去是一場夢。老伴帶著遺憾去世了,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唯一能給他消愁解悶的是一個小外孫,然而女兒女婿和學校聯合起來把小寶貝從他身邊搶去。他想如果他和老伴不把小寶貝養大,讓他永遠凍結在幼兒園的年齡,小家夥是不會被搶走的。一切都是自食其果,一切都是白費工夫。在自己手上把人家打成右派,又在自己手上給人家昭雪平反;在自己手上公私合營,又在自己手上把“國營”拆開零賣;在自己手上一大二公,又在自己手上分田單千;自己把千裏馬抬舉起來把自己打倒,千裏馬不是揚長而去,就是回頭給你尥一蹶子。文化革命的把戲更是想都不好意思去想。今天把學生娃娃煽動起來,明天又把他們通通打下去;上午要造反,下午要“反造”;子時最最最革命,寅時最最最反動。這糊糊塗塗的一輩子,做過多少想都不好意思去想的事情呢?

不好意思去想就不想。魯迅胡子說得好,“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反正是退二線的人,顧問顧問,顧而不問,你還是老老實實釣魚吧。哦,那小青年起釣了,我也該起釣。那家夥嘴裏好象在嚼東西,嘿,幸得我也自帶了幹糧。你這老夥計就是不願躲進小樓,而願躲進荒山,野林,水澤,躲進大自然的懷抱——這是一句文謅謅充滿“小資”情調的話。要在過去,光為說出這句話你就得扇自己一個“革命”的耳光。你是從她的懷抱裏走來的一個“大老粗”,最終還得“大老粗”到她懷抱裏去。那小青年又在喝水,我的水壺呢?槽糕,水壺忘記帶了。幸得那家夥也忘記帶一件重要東西。那條黃狗。他要不忘記帶黃狗,我跟他就是一比二,他總是占絕對優勢。黃狗哪裏去了呢?狗的主人年紀輕輕怎麼就象我這老頭老氣橫秋,象經過了霜打的蚱錳呢?他也有我一樣多的悔恨,遺憾和想都不好意思去想的事情嗎?我該過去討口水喝。更重要的是找他談談。不過,老少兩代人之間據說有不可彌合的“代溝”,我找他能談進油鹽嗎?他能開口嗎?……

那就還是讓他“代溝”去吧!

“代溝”這邊的黑臉青年不是別人,就是大鬧野味店的年輕獵手潘雷。那天下午,綠香妹暈倒在他的懷裏。他把可憐人抱了放回到床上,掐掐人中,喂了幾口涼水,她緩緩醒了過來。她醒來淚如潮湧放聲大哭,哭訴她辜負了小雷哥深藏在心底的忠誠愛情。她以為小雷哥象普通男子一樣,知道她在工廠被蹂躪就半途變了心。她怨恨小雷哥為什麼早不把愛情象今天這樣表白,害得她受不住精神折磨,破罐子破摔,再次毀了自己的身子。他問她:“這次又是被強迫的?”她搖了搖頭:“是我自己願意的。”接著她又補了一句:“為了父親公司的業務合同。”他的腦瓜一炸:“他是誰?”“暫時不能告訴你……”“你真的懷了他的王八崽子?”“有反應,好象是。”……

從那天走出野味店,他的腦瓜就麻木了,不能回憶,不能想事。一想到孩提時同綠綠親如兄妹,想到送她去工廠,想到不管風霜雨雪每次來野味店送獵物,都隻為看她一眼,他的腦袋就嗡嗡嗡地象灌滿了火藥就要爆炸。接著就是一陣鑽心的疼痛,痛遍全身,麻木到全身。他成了一個不能想事不願說話的恍惚的人。“假的,全是假的”,腦子裏隻剩下這麼個概念。他隻剩下孤零零一條影子,一雙奇特的眼睛。他象幽靈一般在棚廠街晃蕩,別人看不到他,他卻能看到別人。因為他還有雙眼睛。他打了獵物不再送野味店,他拿到農貿市場,同獵狗阿黃一道呆呆地坐在那兒。有人要買他便賣,人家給多少錢他收多少錢,以為他和黃狗都是啞巴,是從外星球來的怪人!

那個老頭比你還怪,他想。從野味店衝回家的第二天,再也無心打獵,同黃狗來到這個僻靜湖灣裏釣魚,就在這裏第一次碰上那怪老頭。你下釣他也下釣,你打窩子他也打窩子,就連那根鬼釣竿,也跟你長得一模一樣。他的未婚妻也被勞資科長奸汙了,又自己送給一個暫時沒弄明白的人去奸汙?他也有我一樣大的痛苦,一樣大的失悔?他的腦袋也發炸發麻不能想事?這個狡猾的老頭也是假的,裝的!不釣魚了,拿起獵槍喚了黃狗去林子裏打獵,那古怪老頭居然也有一條獵槍,隻是沒有黃狗。他也跟進林子來了。你打野兔他也打野兔,你打山雞他也打山雞,你撒尿他也撒尿……

死水一樣平靜的湖水映著藍天,白雲,天上兩隻本來還在遊弋的老鷹,突然象兩顆釘子釘死在那兒——在水底、在天空。

你好不容易釣上一條魚,呆呆看上一陣,放了,他費了吃奶的工夫剛釣上一條魚,看也不看,就“放生”。

都不是為了釣魚來釣魚……

“哎,小兄弟,討口水喝。”老頭終於鼓起勇氣跨過了。

“代溝”。

年輕人拿起水壺搖搖,遞了過去,沒有說話。他心裏有點高興,仿佛能記起上午的收獲,上午做過的事情。那天上午他沒有去打獵是因為不想去打獵,還是想狩獵那個在綠妹子肚子裏下了種的人。他要象追尋野物的足印一樣追出那壞蛋坯子的蛛絲馬跡。然後象打死一頭野豬那麼樣結果他。為了幹淨利索的做到這一點,他把剛買沒幾個月的鳳凰17的單車賣掉,換了一台飛得起來的雅瑪哈單人摩托。那晚他又在野味店斜對麵的旅店裏伏擊了一夜。“野物”沒有出現,早飯過後他正要離開棚廠街,綠香妹子倒是收拾打扮得熨熨貼貼出門了。她是有什麼約會,還是想要進城?他跟上了她。半路上她鑽進了一輛銀灰色皇冠。他記住了車牌號碼,跟到了市二醫院,跟到了白帆賓館。他看清了在賓館下車的“獵物”,再返回醫院尋找甘綠香,在醫院門診部沒找到綠妹子—找了半個多鍾頭,他估計她看過病拿了藥就走了,於是他來這裏打獵,想使開始炸痛的腦殼平靜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