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叔同的個體文化人格,主要體現在對文化藝術及終極精神皈依的求索探尋,自我精神修養的不斷提升,自我宗教道德意識的不斷完善,始終不渝地認真踐行自我確立的人生抱負等。這些正是他的文化人格特質的充分展現:自為的文化心性守持、自覺的文化道德意識、自性拓展精神境界至宗教皈依,再至終極精神的實現!此乃文化人格的堅守,“心靈蘊藉”之“高德”。
社會學意義上人的“社會化過程”,是指個人通過學習社會群體文化、學習承擔社會角色,以此發展社會個體的社會性。社會不斷發展,個人為了適應社會生活,就必須不斷學習,不斷適應。人的一生,正是處在這樣不斷社會化的過程中。我們不妨引德國大文豪歌德的有關論述,加以比較分析:
人生的每一階段都有某種與之相應的哲學。兒童是現實主義者:他對梨和蘋果的存在深信不疑,正像他對自己的存在深信不疑一樣。青年人處於內在激情的風暴之中,不得不把目光轉向內心,於是預感到他會成為什麼樣的人:他變成了理想主義者。但是成年人有一切理由成為懷疑主義者:他完全應當懷疑他所選擇的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是否正確。他在行動之前和行動當中,有一切理由使他的理智總是不停地活動,免得後來為一項錯誤的選擇而懊喪不已。但是當他老了,他就會承認自己是個神秘主義者:他看到許多東西似乎都是由偶然的機遇決定的;愚蠢會成功而智慧會失敗;好運和歹運都出乎意外地落個同樣下場;現在是如此,而且從來就是如此,以致老年人對現在、過去和未來所存在的事物總是給以默然承認。
歌德對兒童、青年、成年和老年四個人生階段作了一番總結。他提出的“某種與之相應的哲學”,正是人生不同階段社會化過程的某些規律。筆者認為,歌德的“相應哲學”暗含了這樣一些人生哲理:在特定的時代,所謂社會化過程,往往是不以人的意誌為轉移的,帶有強製性的“歸納過程”,常常會表現為社會個體的精神、文化人格意誌等個體基本生存狀態的“自在性”與個體主體精神追尋的“自為意誌”間的矛盾衝突。社會的“歸納過程”經常體現在“社會主流強勢意識”對個體自為意誌的不斷消解中。而不同個體的“主體自為意誌的張力”卻千差萬別。
從年齡看,“五四運動”前的李叔同,剛進入中年,乃歌德所謂的“成年人”,正由於他已經秉有獨立的意誌人格、自為的心靈蘊藉,在文化斷裂時代的社會化過程中,他沒有成為如歌德所說的“懷疑者”,反而因其獨具個性的選擇,穿越了時代與自我精神的雙重迷失,表現出自由、獨立的高蹈意識。這一個“中年人”毅然決然的選擇,穿越了存在處境的迷失,是“此在”(dasein)選擇的“綻出”(extase)——“澈悟”,從而獲得了精神升華。
置身於20世紀初,李叔同作為文化斷裂時代的中國知識人、藝術家,從國外學成歸來進入現實社會後,時常感到自我價值的失落、自我認識與社會文化認同的相悖。在極度衰敗的封建帝製社會基礎上剛剛建立起來的、脆弱的“民國”——這一非常勉強的共和政體,理應需要大量具有現代文化技術知識的人才;而另一方麵,對現代知識人、文化人來說,實際的社會現實卻是一個處處隱含著異己張力的鬆散、漠然的現實存在。
李叔同的學生、畫家吳夢非有這樣的回憶:
1916年暑假,我住在西湖孤山蘇公祠度假。一天晚上,李先生突然坐了一隻沒有布篷的劃子來找我,並邀我同去遊覽,兩人泛舟湖上,促膝而談了許多話。當時先生一麵憤慨地回憶了萬國博覽會作品落選的往事,一麵出示了日本權威性報紙《朝日新聞》報上刊載一篇關於李先生的消息,大意是:“上海藝術界如鄭曼陀之流,專描美人月份牌,收入倒可驚人,每月竟能得數千元;而中國第一批留學東京美術學校畢業生李岸回國,懷才不用,任其自生自滅,真可使人歎息!”先生也意味深長地說:“我在日本研究藝術時,自己萬萬沒有料到回國後會當一名藝術教員的……”由此看出當時舊中國對先生如此天賦高的藝術家未予重用,使他未能發揮大才,連國外新聞界也發表了評論。
內心的迷惘、苦悶、煎熬,也源於所置身的社會“懷才不用,任其自生自滅”,這不僅僅是自尊心的受挫,它意味著深切地痛感到個體人格尊嚴的被蔑視。因為從倫理學範疇看,“尊嚴”指個人或集體對自身的社會價值和道德價值的自我意識,是在社會生活中,個人或集體莊重而威嚴、獨立不可侵犯的地位和形象。商業廣告藝術已大行其道,整體文化環境與個體生命承載的文化人格的矛盾、衝突,理想抱負與冷漠現實之落差,時時觸動著、動搖著知識人有關社會公正的信念,也使其內在的心理失去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