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彬後來才知道,許德純對自己的歸屬並不介意,他介意的是兒子許山豹的歸屬——個人問題。許山豹今年36歲了,還沒媳婦。這個一直是許德純的心病。戎馬之人,命一直都不是自己的,說不定什麼時候就跟一顆流彈走了。許山豹當年離開老家時是26歲,許德純正著急給他介紹媳婦,日本鬼子衝進來了,黃花大閨女為避禍紛紛外逃,許德純的計劃落了空。兒子在外十年,雖然做了獨立團的大團長,可許德純到了部隊上一看,卻也是光棍司令一枚。他先前強拉兒子回鄉,一半是為了不再殺生,另一半也是為了許家傳宗接代——都36歲了,一眨眼便是四十的人。老話說了,人生七十古來稀,再不成個家,五十、六十一上去,便是孤寡老人一個。許德純想想自己的人生經曆,中年喪妻,兒子又在外闖蕩,可不孤寡老人一個嗎?這樣的滋味,他可不想兒子許山豹也跟著品嚐。所以他死活要為兒子說上個媳婦。要是這輩子能瞅著兒媳婦為許家添個一男半女的,他許德純也能死而無憾了。唉,還想什麼呢,還指盼什麼呢?一個沒落秀才,一個半途而廢的屠夫,要說人生理想、家國功名什麼的,那太扯淡了,唯有後代是結結實實的。所謂血脈傳承,那就是瓜藤上的瓜,一個一個,看上去雖然品相各異,有飽滿圓碩的,也有歪瓜裂棗似的,但畢竟是一根藤上拉扯出來的,流著相同的血脈。
許德純作為一個純粹的晚清秀才,於儒家孝道頗為認同。家道中落沒什麼,但不孝有三無後為大,這話無論是男是女,都得接住了。他對自己是這麼要求的,對兒子許山豹同樣這麼要求。但讓許德純氣惱的是,這個混賬兒子腦子裏根本就沒有什麼結婚生子的觀念,一味就知道衝衝殺殺。頭兩天跟他叨咕這事,先是不吭聲,後來逼得急了,冒出一句“等革命勝利後再做考慮”的混賬話來。許德純的確認為那是混賬話。且不說兒子嘴裏的革命要猴年馬月才能勝利,即便一兩年內勝利了,你許山豹能保證脖子上的那玩意兒還結結實實地存在?即便許山豹到時候能保證脖子上的那玩意兒還結結實實地存在,許德純也不能保證自己也同樣如此。他老了,經不起等了。他要抓住眼前實實在在的東西,比如慕容楚楚。
許德純的確相中慕容楚楚做自己的兒媳婦了。他先前對這個女娃沒什麼感覺。盡管劉文彬曾在他麵前說過這是女秀才,許德純卻嗤之以鼻。秀才是那麼好考的?那要四書五經精通,還要過五關斬六將成為人尖子才行。多少人一輩子埋首書卷,臨老了還是老童生一枚。許德純其實是自視甚高的,因為他考上秀才太輕而易舉了。在許德純年輕時的人生設計中,他其實是有個進士夢想的。一甲前三不敢想,但二甲、三甲他覺得問題還是不大的。可晚清風雨飄搖,將他的進士夢也飄了去。所以許德純最初對燕京大學什麼的還是嗤之以鼻的。這些大學生,與大清朝的太廟大學生可以相提並論嗎?何況還是個女的。女子無才便是德。許德純不希望自己的兒媳婦學問太高,不好駕馭。但是,在慕容楚楚成功地說服他不再執迷於殺生、惜生之念後,許德純改變主意了。他覺得自己那個桀驁不馴的兒子就需要慕容楚楚這樣的女娃子來馴服,否則便如脫韁野馬,不知會惹出多少禍端來。
許山豹被父親的主意嚇了一大跳。當父親一本正經地在他麵前向他舉薦慕容楚楚時,許山豹覺得這個世界完全瘋狂了。慕容楚楚和他成親,白頭偕老一輩子?他真是做夢都沒想過。他和她完全是兩個世界的人。一個是無產階級大老粗,一個是資產階級嬌小姐;一個純文盲,一個是那個年代鳳毛麟角的女大學生;一個大大咧咧,一個細膩無比;一個大男子主義,一個要求絕對女權……要不是慕容楚楚成功地說服他父親,將功贖罪,許山豹是鐵定要將她趕出獨立團的。現在父親試圖將他們綁在一起,搭伴過日子,許山豹覺得那比殺了他還難受。不錯,慕容楚楚的口才是不錯,但這口才用在夫妻吵架上,那做大老爺們的還有得救嗎?所以許山豹堅決製止了父親的蠢蠢欲動。他可以讓父親留在獨立團,但他娘的絕對不要再搞什麼幺蛾子出來。
許德純便曲線救國,試圖通過劉文彬來撮合此事。他看劉文彬麵善,知道麵善之人心地肯定也善。許德純說:“花開兩枝,話分兩頭,咱倆分別行動。”許德純表示自己將繼續敲打兒子的榆木疙瘩腦袋,讓他早日開竅,娶得美人歸;劉文彬政委負責做那女秀才的思想政治工作。因為兩人都是燕京大學出來的,思想差不離,工作做起來也容易。許德純說得口若懸河,劉文彬卻聽得呆若木雞。他的心裏真是不知道啥滋味:給許山豹做媒,把慕容楚楚介紹給他,從此含笑祝他倆早生貴子,恩恩愛愛,白頭偕老?劉文彬真是難以想象。先不說這兩人結為夫妻合不合適,劉文彬覺得自己心裏那一關就過不去。他和慕容楚楚真的隻是純粹的戰友,可以任她嫁給任何人?劉文彬不敢回答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