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風箏的回憶(1 / 1)

又到了放風箏的五月陽春天氣了。

看到別人扯線拉繩,風箏遠飛,心就由不得地激動了。於是,那個在空中飄曳著裙衫的美人風箏,和那個聰慧的紮風箏的女孩,這些兒時的回憶,便像永遠的夢,立刻湧現在眼前。

也許因為人們的腳總是踩在土地上的緣故,想象的翅膀無論怎樣展開,怎樣騰飛,也離不開我們的這個地球,所以才想出了那扶搖直上的風箏吧?也許那飄飄然的風箏,多少象征著思想和感情的飛越,於是隨著它的翱翔,自己的心也仿佛飛上了藍天,能夠暫時擺脫人間的煩惱,這才使大家對風箏懷著盎然興味吧?

在城市裏長大的孩子,特別像我童年時,生活在上海那鬧市區裏的環境裏,是與風箏無緣的。頂多在租界地裏石庫門的弄堂裏,在可見的狹窄的天空裏,用一根細線,扯一張薄紙,跑十幾步罷了。隻是偶爾隨大人到鄉下串親訪友,其實也就是現在的郊區吧,才知道世界並不總那麼擁擠的。空曠的地方多了,遊玩的地方大了,加之那蔚藍的天,潔白的雲,醉人的風,遍地的油菜花,自然也就輕鬆了。尤其看到別的同齡孩子,都赤著腳在田野裏奔跑著、歡笑著把風箏送上天的時候,我除了羨慕外,真留戀那個我們來做客的,有個小姐姐的家。

我看他們手中的繩軸吱扭吱扭地響著,線繩一陣緊,一陣鬆地扯動著,於是,風箏便愈飛愈遠,也愈來愈分不清是蝴蝶,是彩燕,是飛龍,是蜈蚣?一直到成為高空裏黑點,定在那兒,那便是放風箏的人至高境界了。他們便躺在堤岸上,田埂上,唱一些小調,我多麼盼望碰一下那繃得像琴弦似緊的線繩,讓自己也能像他們一樣快活而自在啊!

這時,那個在河邊洗衣服的,我應該叫作小姐姐,其實比我大不了多少的女孩,向我招手。也許,她從我失落的眼神裏看出了我的願望,放下手中槌衣的木杵,便要帶著我去放風箏。當我和她抬著那不但從來沒放過、甚至也沒見過那一人來高的漂亮風箏,那恐怕是我童年最大的喜悅了。那些放風箏的孩子都跑了過來,一齊幫忙,才把這個月份牌式的大美人送上了天。我從小朋友的嘴裏,才知道這風箏,是那雙煮飯洗衣的手做出來的。

我向她說:“小姐姐,你給我做一個風箏吧!”

沒想到她把繩軸交給了我。“你要是回家去,就這樣找人幫你放上天去!”

我有點不相信我的耳朵:“小姐姐,你這風箏歸我啦?”

“你喜歡,你就拿去好了!”

那是我第一次正經放風箏,而且是放的一個屬於我的風箏。因為那美人似乎很想乘風飛去,我得拚命拉住,才能使她停在空中,在那裏儀態萬方地飛舞著。所以,這也是我第一次嚐試到把握住的快樂和可能一去不歸的威脅,交織在一起的緊張心情。

我拉著小姐姐勞動而粗糙的手,跑啊跳啊笑啊,一直到天色黃昏。

但是,臨走的時候,大人不讓我帶回那個美人風箏,倒不是考慮在鬧市區沒有可放的空間,而是想到他們不可能有時間和功夫,陪我把這大風箏送上天去。小姐姐看到我淚汪汪的樣子,便說:“我替你留著,下回來的時候,再一齊放好嗎?”

我點了點頭,答應了。她本是小孩子,和我拉了拉鉤,算是說準了的事。

好容易等到第二年的春天,我和家裏人又到鄉下去的時候,在那條小河邊,再也不見那位小姐姐的秀美影子。當我聽說這個心靈手巧的小姐姐,因為家中人口多,為了省一個飯碗,她爹娘把這其實還是個孩子的小姐姐,嫁給了外鄉,給人家當童養媳去的時候,我有生以來第一次領受到失去心愛的一切,是怎樣一個苦澀滋味了。

我屋裏屋外地尋覓著,問了她的弟弟妹妹,連她要送我的那個風箏,也好像被人們遺忘了。也許,她帶走了這隻美人風箏,那當然不可能,但我打心眼裏願意小姐姐永遠珍藏著。因為這風箏也許是這個沒有童年的女孩,在童年時代惟一的精神寄托了。

此後,真像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再也沒有見她。隻是每年刮起和煦春風,風箏上天的時刻,就會想起倒映在小河裏那張童稚的女孩麵孔。而且,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放過風箏。當然,也並非信守什麼諾言。而是往事如煙,夫複何言,不過對那個沒有童年的童年時代,一種無奈的抗爭罷了。

如今,我真想讓那些懸在天空的風箏,告訴所有幸福的孩子,童年不再,珍惜這寶貴歲月的每一天吧!這機會並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有的。

我想:小姐姐若還健在,她一定會讚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