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1 / 1)

瞧一瞧光,注意它的美。眨一眨眼再去看它,這時你所見到的原先並不在那裏,而原先在那裏的已經見不到了。

——達·芬奇

達官貴人也罷,平民百姓也罷,發作起心絞痛來,那症狀卻是差不多的。

“多見於中年以上的病員。疼痛位於胸骨後部,少數痛於心前區。呈壓迫感。有時放射到左肩或左臂部。一般曆時短暫,約一、二分鍾,極少超過十五分鍾。常於勞累或興奮後突然發生……”

看來是心絞痛。何冰如為自己作了診斷。她一手捂著胸口,一手抖著將桌上這本書往後翻一頁,找到了“防治要點”一節:

“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武器是戰爭的重要因素,但不是決定的因素,決定的因素是人不是物。’對於心絞痛,我們不能迷信藥物治療。首先要樹立革命樂觀主義精神……”

盡管是痛得氣都喘不順了,何冰如還是禁不住齜牙笑了笑。這本不知是叫《工人醫生手冊》還是《赤腳醫生手冊》的書,是“文革”開始那年買的。原先一片血紅的封麵封底早就沒了,如今兩麵都粘著有兩隻圓洞眼的活頁備課紙,書角髒兮兮而且卷了起來,活像兩隻烤焦的雞蛋卷。雞蛋卷歸雞蛋卷,每年臨過年賣廢紙廢品時從不肯出送它。滿架子書中就這麼一本醫學書,這麼多年來,還全仗著它指導著何冰如醫好了丈夫方啟明、女兒阿惠、包括自己在內的全家人的頭疼腦熱、腹瀉中暑、水痘腳癬、角膜炎麥粒腫,乃至於神經衰弱和扁桃體化膿性發炎。書角變成雞蛋卷是沒辦法的事:二十年的工夫,撚過去撚過來多少次了,便是洋鐵皮也要撚成煙囪管了。

何冰如用力把雞蛋卷擼平,摘了眼鏡湊上去辨認隱藏於右下角的兒個字。她已經熟練掌握了正確有效地閱讀這本書的方法。

“作心電圖檢查,以排除……”

是的,就是要這半句實質性的!再翻一頁。左上角的雞蛋卷,攤開來,壓住。看到了幾個好像沒有對準焦距而模糊了的字:

“心肌梗塞的可能性。”

何冰如把書一合,從案頭簡易書架上抽出了那隻藏了全家本月家用的信封。信封口露出幾張淺粉色的紙幣,不用數也知道,是六張,拾元的。掛個急診,做個心電圖,估計是夠了。必須做心電圖,排除心肌梗塞的可能性。心肌梗塞是致命的。何冰如才過五十,不想被致命掉。樂觀主義?沒有先進的現代化儀器來否決這“可能”的心肌梗塞,樂觀得起來嗎?

何冰如掙紮著站起身,伸手去取書桌另一側的人造革提包。裏麵有證件月票,出門必備的。

她拎不動自己的手提包了。

鼓鼓囊囊的包裏,塞的是滬光出版社剛剛退還給她的文稿。

“全國訂數隻有八百多本,”責編小傅垂著眼皮說,“沒辦法,我們孫社長那裏,實在通過不了,隻好……”厚厚一大疊三十多萬字的稿紙裝在兩隻結結實實的牛皮紙袋裏,勉強塞進了提包。拉鏈早就壞了,大咧著嘴,像阿惠小時候的哭相,肆無忌憚。

胸口又一陣刺痛,像一把鋼針猛紮了進來。何冰如重新跌坐到了椅子上。雞蛋卷樣的書墊住了她無力地落到書桌上的胳膊肘。“常於勞累或興奮後突然發生。”不錯,勞累和興奮,一輩子的心血:《語文教學心理通論》。喜怒哀樂都屬“興奮”;從出版社拎了沉甸甸的退稿走出,正是沉浸在“興奮”之中。心絞痛無疑!

她沒有力氣再去碰提包,也沒有了自行走出房間的信心。

隔壁傳來驢鳴般的嗬欠聲。“啊啊——啊啊——啊啊啊——”回腸蕩氣的男中音,毫不遮掩,毫無修飾,徹底的隨心所欲。除了那憨頭憨腦的阿五,世上沒第二個人能打出如此難聽的嗬欠。

平素一聽這嗬欠聲就免不了要反胃、豎雞皮疙瘩的何冰如,此刻賽似聽到了救命車的鈴聲。“阿五——”她張口喊了一聲,自己都覺得輕飄飄地遠遠穿不透那層薄薄的板壁。她環顧四周,看見了插在筆筒裏的那隻“不求人”。

“不求人”的竹柄斷了一截,那是幾年前何冰如發現阿惠用它敲打板壁與阿五進行“秘密聯絡”時,一怒之下把它折斷了的。那“不求人”的五個“手指”也少了一個,什麼時候少掉的卻誰也說不清楚。世上並不是什麼事都可以作出圓滿解釋的。比如這斷指殘肢的“不求人”,為什麼還像模像樣地留在高雅的青龍白瓷筆筒中,就根本說不出道理。誰能想到有今天,何冰如要靠著它來喊救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