綾子就像一塊沾上墨跡的粉綢子,好看卻又有汙點。綾子是在高二那年因為無知懷上孩子的。十七歲的女孩子,按說應該是懂事了的,可綾子偏偏笨得讓肚子裏的胎兒長到四個月才被人發現,母親一麵暴跳著痛罵綾子讓她去死,一麵涎著麵孔四處求人,想找一位好醫生替綾子做引產,重要的是不要讓這事張揚出去,為此,綾子的母親塞給那位姓杜的婦科大夫一隻紅包,裏麵的人民幣數目外人不知。
綾子的母親本來對錢看得比性命還要緊呢,但女兒出了這種事,當媽的挖心挖肝也得替她遮掩。綾子還小,日後還得嫁人,家醜不可外揚,這樣一想母親索性就把高考落榜的二女兒給關起來了。
綾子的房間窗子朝東,每日清晨伸手便可以接住太陽。可那一刹那的輝煌很快就過去了,接下來便是一整天的暗淡無光,房間裏灰禿禿的,隻有麗妃同她作伴兒。
麗妃是一隻長有長毛的小母狗,她的學名大概叫做什麼什麼斯。綾子記不得了。綾子甚至不記得這隻麗妃到底是從哪兒來的了。麗妃闖過禍,她因一次咬人而終生戴鎖。
那是綾子帶麗妃坐電梯。這種高層住宅樓的電梯都是由專人負責看管的,綾子想大概是怕人在電梯裏作“那種事”。“那種事”在綾子的記憶裏已被黢黑地扭做一團,那是一年中最熱的一天,她到同學家去玩。後來就發生了那種事,兩個孩子都嚇壞了,嘴唇雪白,喘不上氣來。
麗妃開始還乖,隨著電梯一節節上升,它便躁動起來。開電梯那豆兒偏要逗著這隻小洋狗玩。“嘟嘟嘟”,她嘴裏這樣不停地發出聲響來,同麗妃擠眉努眼,並且還要湊上去跟麗妃親個嘴兒。綾子一把推開她道:
“走開,它會咬人也說不準呢!”
誰知豆兒那女孩偏又湊上來跟麗妃逗,“嘟嘟”跟豆兒親著嘴說:“你抱它都不咬,我親它會咬——”
話還沒說完,綾子便聽到一陣狗的狂吠,一隻血淋淋的小鼻子已被麗妃銜在口中。豆兒“咿——”地一聲疼昏過去,她的小鼻子在電梯的紅磚地上撲撲跳了兩下,便不動了。
綾子哭得很傷心,綾子跪在地上肯求鄰居眾人:“求求你們別殺它,今後就把它跟我關一塊兒吧!”這樣才把麗妃從此鎖進這道門。
綾子門上安有貓眼,除了吃飯,那道門可以終日不開。母親丟下話來,讓她好好用功準備明年再考大學。如果話隻說到這兒,綾子倒是可以接受的,但是母親每每總要補上的後半句——“洗刷汙點”,讓綾子覺得像是刀子剜心,膿血一陣陣往胸腔裏倒流,哭已變得像水一樣輕淡的行為,綾子極少落淚。
“洗刷汙點。”天一點點黑下來的時候,綾子房裏總是忘了點燈。“洗刷汙點。”綾子總是一連數十遍地叨念這幾個字。門上的貓眼透出一點亮來,亮得桔色裏麵摻了一點金,猩紅血也似地令人心慌。貓眼那邊正鬧著,且點了花燈。那是姐姐繡子的房間,繡子是大二女生,正是不知愁的年齡,請了幾個一般大的傻氣男孩來家玩,叫鬧笑唱,驚得一向老實的麗妃都不安分起來。
綾子趴在貓眼上往外看,看到一張張變形的人臉。麗妃在她腳下咻咻地叫著,撒著歡兒。屋裏已暗,燈還沒有點,綾子站在門邊,低頭打量自己身上那一身素白。“洗刷汙點,洗刷汙點。”這句話綾子今天不知喃喃自語了多少遍了,寡淡無味的一句話,從別人嘴裏說出來,綾子仍覺刺痛和心驚。
“怎麼不叫你妹妹出來和咱們一起玩,繡子?”
門外有個男聲這樣問。綾子去看貓眼,貓眼卻被繡子的頭發給擋住了,黑魆魆的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哦,不,”繡子忙說:“她……身體不好,另外還要溫書呢。”
“身體不好更要出來多活動活動,溫書呢我們幾個都是大學生,哪個不能輔導她?”
“她……她長得很醜,不願意跟大家見麵。”
繡子把頭發移開一點,貓眼裏又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外麵了。綾子想看清說話那男生的長相,隻是貓眼太小,而且看到的隻是一個側影。
“跳舞吧,跳舞吧,把燈關暗一些。”
外麵又開始叫鬧笑唱,綾子這邊卻連燈都不曾開過,夜已經很深了。
今晚母親不會回來,在單位值夜班。臨走吩咐綾子要好好用心複習功課。“要知道,你們沒有父親,你又出過那種事,要好好洗刷自己身上的汙點,你懂了嗎,綾子?”母親隔著門板對裏屋的綾子說。
綾子不敢從貓眼裏去看母親的臉,綾子隻說:“媽媽,我懂。”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清。母親的皮鞋聲漸漸遠去了,綾子在門裏這才鬆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