貓眼裏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這個世界變得真小,小到隻有門上的窺視鏡那麼大,綾子和麗妃隻有從那裏麵才能看到外麵的世界,外麵的世界卻無法看到她。
舞會已到高潮,他們在跳一種靠在一起輕輕搖晃的舞。貓眼裏的光線忽明忽暗,人影和人影重疊在一起,被放大,被變形,被扭曲,但隔門的音樂卻不會失真,綾子一直趴在門上聽。那是緩緩流動著的柔情,一年中最熱的一天,她到同學家去玩,那時她還是個好女孩,一切都沒有發生,麗妃也不曾咬過人。
窗簾是放下來的,涼蔭蔭的房間,十七歲的大男孩大女孩。
綾子從來不知道那種靠在一起慢慢搖晃的舞蹈叫什麼。屋裏很黑,綾子沒有舞伴,小狗麗妃一直繞著她腳邊轉。
“我要洗刷自己的汙點,我是個不幹淨的女孩。”綾子躲在床上枕著雙臂這樣想,“等我考上大學,一切都會好起來,我也要帶同學到家裏來玩,要來很多客人,繡子也參加。”
綾子擰亮台燈坐到桌前,聽到外麵繡子已經在送客了。綾子去看貓眼,貓眼裏正出現繡子與最後離開的一個男孩接吻的情形,綾子連忙用手捂住貓眼,心卻劇烈狂跳,不能自持。
“再見,亞儂。”繡子最後說。
以後這個亞儂就常到他們家來,像是與繡子在熱戀。綾子從貓眼裏常常看到他的身影,有一回他竟湊近貓眼往房間裏麵看——自然什麼也看不見。
“為什麼這扇門總是關著?”他問。
“我妹妹住在裏邊。”
“你妹妹她很神秘,對嗎?”
“不,她長得醜,不願見人。”
綾子屋裏沒有鏡子,母親說為了不讓她分心,鏡子最好收起來等高考以後再照。小狗麗妃也要賣掉,還沒跟人談好價錢。另外母親囑咐過,麗妃咬過人的事,千萬不能對別人講,那是它一生的汙點。
街坊四鄰沒一個不知道麗妃是一條壞狗的,街房四鄰也知道綾子的事。“綾子是個壞女孩。”人人都這麼說。綾子和這條小狗關在一起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綾子已經好久沒坐電梯到樓下去了,她怕見那個開電梯的沒鼻子女孩。她家住在十五層樓上,很高,離太陽也近。門上的貓眼裏的光線極暗,但在窗口這一邊早晨可以看見太陽。綾子有時異想天開地想:“要是從這十五層樓上跳下去,會是什麼感覺呢?一定像在飛吧?”
麗妃跳上窗台,她倆一起呆呆地靠在窗邊。這會兒還是早晨,太陽很明亮地在窗口照耀著,一切安安靜靜的,什麼都還沒有發生。姐姐繡子已經到學校去了,媽媽也已去上班,剩下綾子一個人,終於可以出來透透氣了。
客廳裏相當淩亂,啤酒瓶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有幾顆昨夜掛的小彩燈還在不知疲倦地閃著,隻是累了一夜,頗有些不堪重荷,那原本微弱的小光在白天耀眼的強光下淡得幾乎看不出來了。香蕉皮蘋果皮遍地都是,幾盒開了封的香煙參差不齊地丟在那裏,有幾支已被茶幾上的水跡浸濕了,黃軟得如同一灘爛泥。
綾子坐下來看看四周,奇怪的是這樣小的一間屋子昨晚怎麼能裝下那麼多人。重重疊疊的人影是綾子從貓眼裏看到的。綾子從茶幾上挑了一支煙,然後把它放在嘴上銜著,並不真抽。她想像著昨天夜裏的熱鬧場麵,想得直出神兒。
門鈴就在這時響起來,小狗麗妃汪汪狂吠,綾子想像不出這會兒誰會來。
闖進來的人是亞儂。亞儂說對不起昨天晚上我的打火機——
他的話忽然停在半空中不肯講下去了,眼睛猶疑地盯著綾子,綾子被他看得直發毛,麗妃伸長脖子衝他汪汪直叫。
“你是誰?”他問。
綾子努努嘴道:“對麵那屋裏的女孩。”
“你可真美!為什麼你姐姐總說你長得醜呢?”
“因為我心醜。”
“我還從來沒見過心醜的女孩。”說著就俯身去抱地上的麗妃。綾子嚇得失聲尖叫起來:
“哦,不!別抱它,它咬人!”
“那麼你呢?你不咬人吧?”
亞儂嘴角銜著一絲意味深長的微笑,他繞過綾子轉身尋他的打火機去了。綾子癡癡地看著他的背影,隻覺得心酸。亞儂忽然回過頭來,倆人目光短兵相接撞在一起,綾子連忙眼望別處,好像急急要尋到什麼似的。她的白衣白裙柔軟地裹著身子,身上沒有一處不是白色的。她目光茫然,連嘴唇也泛著一種沒有血色的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