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車後倆人相擁著走了一段路程,並沒有說什麼話。直到走到一座單元樓門口,施小歡才鬆開手說:“我進去啦?”
火雨慢慢鬆開她道:“進去吧。”
“到時候給我打電話!”
施小歡影子一樣地一飄就不見了。
火雨有些悵然地站在黑影裏。太突兀的快樂使他懷疑它存在的真實性。低頭看看手心,手心已經空了,可剛才那女孩的餘溫還在。
到時候給她打電話?
什麼時候是“到時候”呢?
火雨回到家的時候,已是夜裏1點多鍾了。他輕手輕腳溜上妻子的床,心情跟竊賊一模一樣。
這幾天上班火雨臉上忽然間就多了那麼多的笑。上回沒結婚的那姑娘又來問他要避孕套,這回火雨問也沒問就給了那女孩一大盒。
原則是死的人是活的。隻要人機靈,事事都能周旋得好。
火雨一邊整理著桌上的文件一邊想。
原則是死的人是活的。他在心裏又重複了一遍。電話鈴響的時候把他嚇了一跳,拿起聽筒“喂”的時候他發現自己聲音有些沙啞。
“你感冒了啊?你怎麼感冒了呢,那天還是好好的呢。”
對方比他老婆還要關心他似的一連串的喋喋不休,火雨卻想不起這麼甜的嗓音到底是誰。後來猛然想起是施小歡,電話卻又沒緣由地斷掉了。
那一連串的嘟嘟嘟的聲音攪得火雨心煩意亂,他一直拿著聽筒聽著那種聲音愣了半天神兒,才想起放下電話。
一直疑心小歡馬上還會再打過來,就盯著電話機抱著胳膊等。結果直到下班,電話機一直靜得可疑。
火雨彎腰到牆角去查了一下電話線,電話線完好無損。他又拿起電話來撥了一個天氣預報,預報說今晚有小雷陣雨。
他收拾公文包準備回家,電話鈴卻又響了起來。火雨跳起來去接,卻是一個打串線的局外人。
火雨擠公共汽車回家的路上,見到每一個留短發、腦後剃出個小尖尖的女孩,都覺得很像小歡。
滿眼裏都是小歡。
有的“小歡”偎在男朋友懷裏,似睡非睡;也有的“小歡”單手拉住車內的吊環站在那裏,顯得亭亭玉立。
火雨不由自主地靠近那個肩上的小包不住往下滑、她又一個勁地把它往上提的“小歡”,心想:小歡她到底打沒打過電話呢?不會又是我的幻覺吧?
事後施小歡一口否認曾經打過那個電話,她讓火雨覺得自己是想她想癡了。
施小歡就像躲在暗中的一隻小精靈,你追她,她就跑。你索性閉著眼不理她吧,她倒又纏著你不放,大大方方左一個電話右一個電話打到辦公室裏來,在電話裏指手劃腳安排約會,你要是說半個“不”字她就跟你急,活靈靈的一個人順著電話線就能鑽到你麵前來。
火雨從來也沒主動給施小歡打過電話,似乎這樣他就可以推卸一部分責任。他是有家室的人,不是他有意勾引人家小姑娘的。這種想法使他心理上得到某種意義上的平衡,這平衡對於他來說至關重要。男人做事總是要找借口的。有時他明明想要的是那個女人的身子,卻假裝關心起她的靈魂來。
靈魂無論是男是女,都是差不多的。身體內部的構造,卻是相去甚遠。那是男女間永恒的磁鐵,與人類共存亡的存在。
第三次見到施小歡是在一個朋友家裏。
對於這種所謂的文學聚會,火雨向來就是不大願意參加的。火雨認為寫作應該是一種孤獨的職業,任何熱熱鬧鬧的聚會隻能使人心變得越來越浮躁,個性的東西越來越少。
但是他沒想到施小歡竟會在那裏冒出來。
火雨進門的時候施小歡正跟一個男人很默契地跳著一種舞。當時房間裏光線很暗,施小歡並沒有注意到火雨,而是邊跳舞邊跟她的舞伴喃喃私語著什麼。
火雨找了一個暗處席地而坐,順手點著一支煙,重重地吸了一口。
煙頭在黑暗裏一明一滅,成為閃爍不定的一個小亮點兒。
一幢幢的鬼影在房間裏晃來晃去,火雨始終盯著那個短發女孩。等到短發女孩終於安靜下來坐到地毯上,盧山忽然用一隻大手蒙住女孩的雙眼問道:“小歡,猜猜看,誰來啦?”
施小歡說:“誰來啦?不會是火雨吧?”
盧山鬆開蒙她眼睛的那隻手,施小歡“哇”地一聲叫出聲來:“真的是你呀,我說我今天怎麼左眼跳個不停呢。”
火雨說:“左眼跳是我,那麼右眼跳是誰呢?”
施小歡故意說:“照你這麼說,我長十隻八隻眼睛也是不夠的了!本小姐男朋友一大把。”她驕傲地擺著那顆頭發剪得短短的小腦袋,下巴頦一伸一伸地點著音樂的節拍,像一個剔透玲瓏的小動物。
火雨真想一口吞下她。
不知怎麼火雨會有這麼驚人的一種想法。“施小歡並不漂亮嗬!”他在心裏反複玩味著這句話。但靠近施小歡身邊,就好像有一股蒸蒸熱氣在往外冒似的,使人躁動不安,內心會生出許多瘋狂的想法。
幽暗的、移動的光線變幻著施小歡那張生動的臉。火雨一直想靠近她,身子反而不聽使喚地離她越來越遠了。
“從來沒誰跟我這樣跳過舞。”
施小歡仰臉看他,他靠她近一點,再近一點,事實上整個人已被她無可救藥地吸引過去,於是軟塌塌地靠在她耳邊,細語輕聲說了許多的話。究竟說了些什麼火雨事後卻一句也想不起來了,隻記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在黑暗裏飄來蕩去。望著他的時候,眼神火辣辣的。
他十分用力把她攬緊,她也情願他這樣。
他倆開始單獨約會了,十分隱蔽的、快樂的,當然是要背著他妻子婉瑞。
那種快樂是不言而喻的,一切仿佛又回到了18歲。等電話,盼信,寫情書,上班也變得心神不寧起來,生怕任性而又莽撞的小歡會招呼也不打一聲就一下子闖了來,弄得單位裏滿城風雨。到現在他還沒動過她一指頭呢,他倆一直像小孩那樣戀愛著。因為不可能上她家,她媽她爸她哥她姐,一大家子人呢;同時也不可能上他家,他那個溫馨的小窩是屬於婉瑞的,婉瑞始終像一滴小雨似的那麼柔弱,他不忍心傷害她。
這樣倒無形中增強了這場戀愛的力度,像一根橡皮筋似的越拉越長,彼此渴望著,饑渴難熬。他們隻能在電影院、舞場這樣的公共場合消磨時光,有時站在黑暗處倆人緊緊靠在一起,彼此的心咚咚跳得很厲害,卻不知下一步該說什麼該做什麼了。
這樣一直到了冬天,兩人的關係還一直沒往前發展。曾經撫摸過一次她,是在電影院濃重的陰影裏,銀幕上的愛情故事刺激了他,激怒了他,他不能再像膽小鬼那樣縮手縮腳了,他必須擁有她——一個火辣辣的女人,和婉瑞不一樣的女人。
他的手一直放在小歡的後腰處,就隔著衣慢慢地摸起來。小歡並不拒絕,而是更加湊緊他。腰肢軟而無力,臉靠在他的胸上,好像睡著了似的。
燈光大亮的時候,倆人都覺十分尷尬。
小歡從座子上站起來,拉了拉身上的毛衣。火雨麵對麵望著她,忽然有一種衝動想吻她,可他克製住了,越是克製著越發覺得對方可愛,像一架上緊了發條的機器,一觸即發。
火雨拉住小歡的手拚命往外衝往外擠,像是要發泄渾身上下用不完的能量。離開電影院,火雨獨自一人回到家。
婉瑞正坐在燈下織著一團毛活。
婉瑞正在恬靜地忙著。
“回來啦!”
她頭也不抬地招呼他。她是那麼地信任他,以至於連多看他一眼都不願意。她美麗得像一團死水。火雨發燙的身子已漸漸涼下去了。
倆人各自平靜地洗漱,然後上床。當撫摸到婉瑞的身體的時候,火雨忽然想起電影院裏的小歡。雖然都是女人,女人和女人之間竟有那麼大的不同。
火雨盡力做一個好丈夫要使婉瑞高興,婉瑞的表現卻一向很恬淡。
她的一生仿佛都在專心織著那一堆不相幹的各色毛線,連電視都很少看。電視機總是開著的,電視裏的聲音卻總是懸浮在空氣中,飄不進她的耳朵裏去,她偶爾抬頭看一眼畫麵,就又悶頭織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