瓊屏住氣,盡量使自己不發出一點聲音。眼淚像一隻懶懶的小蟲,在眼角邊慢慢爬行著,現在她全身都是麻木的,隻有眼角還殘存一絲感覺。
三
風琴聲像霧一般彌漫開來,忽大忽小,就像護士手裏控製的點滴瓶流量大小,有一個掌握開關的手在調整著風琴音量的大小,主課老師就躲在那聲音的後麵。他的身影慢慢地清晰起來,他向瓊的方向走過來,問她怎麼還在這裏,不去上課?瓊左右看看,操場上果然空無一人,那些雙杠、單杠在沙地上投下單調的影子,木馬的皮麵反射著太陽的光亮,幾隻磨得舊了的籃球被網子套著,靜靜地躺在籃球架底下,老師就站在那兒,離她很近的地方。
老師說,你怎麼還不去上課?
老師又說,叫你練的曲子彈了麼?
瓊驚訝地望著老師,她想,跳樓的事可能隻是一場噩夢,那個霓虹閃爍的俱樂部也是夢,還有那個化濃妝的姓張的女人……揮開夢的影子瓊又返回到現實中來,操場,課堂,同學,老師都是那樣地真實,瓊暗暗地鬆了口氣,瓊想說句什麼,卻始終張不開嘴。
老師一直在談離他而去的心上人虹。有一天,老師忽然說:“瓊,你長得像虹。”
瓊驚訝了,睜大眼睛看著老師。
“虹呢?”
“她跟別人走了。”
他說出這句話來,語氣隻是淡淡的,但瓊能聽得出他隱藏在平靜背後無限的遺憾和傷感。瓊很為他難過,但也沒辦法。瓊還不到十八歲,不知道該用怎樣的語言來安慰一個在她看來很大的男人。
自從那天下午和老師在操場上散步,老師無意中提到虹,虹的影子就在瓊的眼前晃。虹長得四肢修長非常漂亮,虹一定長得比自己要漂亮許多倍。瓊坐在教室裏聽老師彈琴的時候,出神地想。
但是瓊又聽到另一版本的傳說,傳說虹是跳樓死的,當時這件事轟動整個音樂學院。
虹從高處縱身一躍,就像一隻飛往更高處的紅色大鳥。
傳說中的虹,穿著一條印有彩虹七彩圖案的長裙子;傳說中的虹,在飛翔的時候胳膊展得很開,就像鳥的翅膀一般。當瓊把這些傳說繪聲繪色地轉述給她的老師時,隻見老師臉色鐵青,不肯吐出一個字。當時轟動音樂學院這件事是真是假無從證實,但瓊朦朦朧朧覺得,那是真的。
四
瓊的噩夢不斷,大抵總與跳樓有關。
她無法看清那個男人的臉,房間裏光線很暗,四壁上貼著圖案複雜的壁紙,像一隻又一隻眼角相連的人眼。大片的人眼、網狀的人眼、鋪天蓋地到處都是人的眼睛。在夢裏,瓊變成了一個叫虹的女人,虹穿的裙子閃著霓虹一樣的光彩。虹在人群裏優雅地走動,她身上閃爍著金屬鱗片般迷人的光澤,那一晚,所有的人都看見她了,在那一晚之後,虹就消失了。
跳樓的感覺越來越真切地在瓊腦海裏停留,她一次次地接近地麵,那種墜落的感覺被一次次地延長,她飄在空中,身體雖在疾速下降卻總也挨不到地麵。她看見那個男人的臉貼在玻璃窗上,鼻子被壓得很扁,他看上去醜極了。
風在耳邊急速地擦過去,舞廳裏的音樂已經聽不太清楚了。瓊是抱定了必死無疑的決心跳下去的,跳下去就什麼都結束了,一切都不存在了。瓊的身體與水泥地麵接觸那一刹那,瓊聽到來自身體內部巨大的暴裂聲。瓊驚恐地想到這一切的真實性,這並非夢境,她也不是虹。
風琴聲再次從不同方向灌進瓊的耳朵,瓊慢慢睜開眼,看到病床邊圍了一圈護士,由於離得過近,她們的臉顯得浮腫而變形,一個個戴著白帽子,長得十分相似,就像上帝先做了一個模型,然後按照這個模型原樣複製幾份,發給她們一樣的衣服,讓她們做出完全相同的表情。
瓊覺得這情形比夢裏還要恐怖,她寧可回到夢裏去,寧可再跳一次樓。
“那個男的到底把你怎麼樣了?”
“他把你衣服脫了嗎?”
“他摸你那個地方了嗎?”
“那男的到底多大年紀?他是不是……”
圍在床邊的那一圈白衣人每人問了一個問題,然後她們集體怪笑,笑起來比哭還難看。
五
二十一歲那年,瓊再次做了歌廳小姐。她花了三年時間治好了腳傷,欠下一屁股債。為了找工作她滿城亂走,不知怎麼又回到了原地。瓊站的那個地方,正是當初她跳下來的地方。
有人問瓊,“聽說你曾經跳過樓?”
瓊嘴裏銜著一枝煙,“是呀,當初怎麼那麼傻呀。”
當某一天夜裏她和客人聊起這些的時候,已經像在聊別人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