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1 / 3)

紫頁洗到第七隻玻璃杯的時候,預感到他來了。她用幹毛巾很仔細地擦了手,然後抹一層厚厚的護手霜。那些滴水的玻璃器皿其實平時很少有人用的,隻不過紫頁喜歡收集這些玻璃東西,她覺得每一件玻璃水具都是一件藝術品,看見了就忍不住要買。

紫頁在他到來之前就把門打開,每次都是這樣。紫頁告訴胡亞洲她有第六感,亞洲問她第六感長在哪兒,她指指頭又指指胸口最後她說反正我有。紫頁和亞洲在一起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不像自己,而像一個別的什麼女人。紫頁平時在任何人麵前都是滴水不漏的,就像她穿的那些無可挑剔的衣服,既藝術又正統,她是矛盾的統一體,事物的正反麵,連胡亞洲都說我們紫頁是個怪物。

胡亞洲說我們紫頁四個字的時候紫頁心裏是舒服的,既然是“我們”,就有一家人的意思,他們的關係既隱蔽又公開,在好朋友中間已不是什麼秘密了,他們時常雙入雙出,一起出去吃飯或者跳舞。紫頁有自己的房子,在認識亞洲之前她是一個十分獨立的女人,凡事不跟任何人商量,想怎麼著就怎麼著。就連買房子這種在一般人眼裏看來需要慎重考慮的事情,紫頁也是心血來潮,一高興就把事情辦了。紫頁的母親對女兒這種瘋瘋癲癲的作法很不滿意,但也拿她沒辦法,她自己掙錢自己花,別人又不能一天到晚跟著她。

紫頁和她母親雖然同住在一座城市裏,但卻很少來往,最多一個月打一兩次電話。紫頁和誰在一起,怎麼生活,每月掙多少錢,這些問題都是她母親迫切想知道的,但紫頁就是要和她玩捉迷藏遊戲,她母親想要知道什麼,她就偏要掖著藏著什麼,其實生活中她除了有個情人外並沒有多少秘密可言。

亞洲的腳步聲漸漸近了,那聲音就像心跳一樣有力,紫頁站在門邊等那聲音一點點地靠近自己,而那聲音卻突然在門邊停下來。紫頁和亞洲一個門裏一個門外,屏住呼吸傾聽著對方的聲音,在紫頁把門打開那一刹那,兩人同時被嚇了一跳。

“你幹什麼,鬼鬼祟祟的?”紫頁靠在門邊微揚著臉看著他問道。

“想和你開個玩笑。”他背著包進門,把包隨手掛在門旁的衣帽鉤上,就像回家一樣。

紫頁說:“外麵冷不冷?”

胡亞洲說:“還行。”

他脫掉外套順便摟住她親親她的臉。

紫頁感覺到一股從外麵帶進來的寒氣。

胡亞洲看到紫頁放在桌上清洗了一半的玻璃器皿,他在桌子旁邊坐下來,把那些玻璃玩藝兒一樣樣拿起來仔細地看。透過雕花玻璃曲折的玻璃折射,他看到一個不斷彎曲變幻的女人,她是那樣令人琢磨不定,柔軟搖擺的形狀就像一縷輕煙。收音機裏正在播放拉丁風情節目,一男一女說著卷舌音很重的語言,語調歡快而俏皮,過了一會兒他們又改用中文說明天就是平安夜了,快來參加平安夜化裝舞會吧,還有午夜免費香檳。

在平安夜前一天的下午,太陽很好,屋裏暖洋洋的,美麗的女人在屋裏動來動去,男人靜靜地坐在椅子上喝茶,這一切就像一幅平靜而優雅的靜物畫,如果時間可以停止,胡亞洲願意按一下那個按鈕。

“你在忙什麼呢?”

“我在準備晚飯。”

“我不在這兒吃飯,晚上約了朋友,我隻是下午抽空過來看看你,坐會兒就得走。”

紫頁放下手中正在幹的活計,走過來瞪著兩眼看他。他看到她戴著一雙魔鬼藍膠皮手套,兩隻眼睛睜得好大(她大概是在那兒生氣呢)。他拉了一下她的手笑道:“你看我幹嗎?”她膠皮手套上的水滴到他臉上,他把她抱過來吻她,然後開始脫她的衣服。他坐在一張寬大的椅子上,椅子在窗邊,他脫她衣服的時候因為她還戴著幹活兒時的手套,所以兩隻手總是那麼支楞著,就好像這事與她無關似的。

亞洲動作麻利地將她剝了個幹淨,隻剩下那雙膠皮手套沒有脫掉,她舉起手來被他吻著乳房,手套上的藍顏色如幻影般在眼前晃動,她像一個落水者拚命劃動雙臂,等待獲救。

他們在忽明忽暗的白天的空氣裏做愛,光線的變化使他們變得異常亢奮,小收音機裏還在哇啦哇啦說著什麼,而他們已經聽不到了。

亞洲走了以後天色也黑下來,屋裏沒開燈,紫頁想一個人在黑暗中呆會兒,想點什麼或者什麼也不想。空氣在一點點變冷,剛才由他攪起的那一團桔紅色的空氣這會兒不知跑到哪兒去了,現在的空氣變得鐵灰生冷而且堅硬。

他總是這樣來了就要走。

他從來不能在她這兒過夜。

他說他愛她。

他說過的話都在這間屋子裏裝著,紫頁覺得這間屋子就像一隻盛放愛情的盒子,有床、木椅、枕頭和各種各樣的靠墊,到處都是愛情的痕跡。

紫頁以前是個灑脫而又想得開的女人,自從在去年平安夜的那個聚餐會上與胡亞洲相遇直到現在,整整一年時間,她從來沒要求過什麼。紫頁很少把電話打到他家,隻有在上班時間才能與他取得聯係,而紫頁他們公司在上班時間是相當忙的,幾乎分不出身來打私人電話。

紫頁的辦公桌在大辦公室的一角,有時候不太忙的時候,她就悄悄給亞洲打個電話,壓低聲音小聲跟他說幾句話,事情偏偏不湊巧,每次當她有時間的時候,他那邊卻忙得連說句整話的時間都沒有,“嗯嗯”,“好好”,他的聲音透過長長的電話線傳過來,因為看不見他的表情,紫頁總覺得他是心不在焉地應付她。所以有時給他打了電話還不如不打,打完了心情反而不好了。

紫頁也不知道她和胡亞洲之間到底圖的是什麼,明知道跟他不會有結果,可還是想和他在一起,隻有和他在一起才有那種感覺,和別人在一起感覺隻有煩躁。紫頁也試著和別人約會,有個姓孟的男人因工作關係見過紫頁兩麵,便發瘋似地追她,約她出去吃飯喝茶聊天。這個老孟是個沒家的(也可能是離異)男人,人長得粗眉大眼的也還湊合,老孟的意圖很明確,就是要往婚姻的道路上發展。但紫頁隻跟他出去過一次就躲著不肯再見。老孟是那種你說不上他哪兒不對勁,但坐在他對麵聽他說話你會覺得處處不搭調,麵對著他還不如麵對著一個啞巴好。

“我沒想到你是個吸煙的女人。”

坐著喝茶的時候,老孟說了他一點都不精彩的開場白。

“吸煙的女人怎麼啦?”

紫頁坐那沒勁男人對麵,一支接一支地吸煙,目光顯得冰冷而又生硬,一副拒人於千裏之外的表情。紫頁覺得老孟這人討厭就討厭在一點眼力見兒都沒有,看不出別人對他的討厭程度,還一個勁兒地往上湊。

老孟手裏拿著菜單,一邊點菜一邊說了吸煙的八大害處,羅裏羅嗦煩人的要命。他說紫頁你看我,身為男人不抽煙不喝酒,紫頁說那你活得夠沒勁的,老孟沒接紫頁的話頭而是自顧自地往下說,他說我是一個什麼嗜好也沒有的男人,一個好男人,如果誰跟我結婚,那麼她肯定會很幸福的。

“何以見得?”

紫頁微眯著眼,一口一口地往外吐煙圈,她暗中希望那些幻覺一樣的圓圈將麵前這家夥套住,讓他動彈不得,並且閉上他那張動個不停的嘴。

那頓飯吃得難以下咽,他點了一些野山雞之類的據說是野生美味的東西,那些野味看上去幹癟癟的,就像是些死了很久的動物屍體,用筷子戳戳一點動靜都沒有,紫頁不動聲色地吃著碗裏的白米飯,吃完一碗又叫小姐拿來一碗。

“你挺能吃啊?”老孟自以為幽默地說。

“能吃怎麼啦?我又不用你養活。”

紫頁吃完兩碗白米飯,嘴裏沒滋沒味地從那家餐館裏走出來,站在餐館門口給亞洲打電話,她說亞洲我今天晚上要是見不到你我就完了。亞洲問她出什麼事了,她說待會兒見麵再說。

那天晚上亞洲沒來,事實上亞洲晚上一回到家裏就很難再出來,這點紫頁心裏比誰都明白。紫頁打完電話看到隔著玻璃窗老孟用那樣一種眼神盯著她,紫頁在老孟出來追她之前鑽進一輛出租車溜了。

能嫁的男人都是這樣無趣,所以紫頁覺得與其湊湊合合擔一個婚姻的名義,還不如一個人事事靠自己來得幹脆。

一個人生活是需要勇氣和能力的,你必須心理上作好獨自擔當一切的準備,水箱壞了、水管堵了、哪兒掉了個螺絲、哪兒需要釘個釘子,這些都是在沒獨立生活之前所意想不到的。

紫頁買下這套房子就開始後悔,第一是因為離上班的地方太遠,每天要在路上浪費許多時間,第二是因為房子在十三層,冬天暖氣不太好。這幢二十四層的公寓樓以十三層為分界線,有兩套相對獨立的供暖係統,下麵是以十二層為首,熱水從十二層一直流到一層,中間熱量散失無數,上麵也是同樣道理,熱水從二十四層流下來,到了十三層差不多已經涼了,所以紫頁常常感到冷。

紫頁的女友藍格家的暖氣總是燒得過熱,這倒有點像她的生活狀態,她的生活狀態也是過熱的,她有丈夫有情人該有的全都有一天到晚精力充沛,別人活一回她這輩子是拿十回八回來活的。她一到紫頁家來就嘴裏噝噝冒著涼氣,她說紫頁看來家裏沒個男的是不成。紫頁說,這和男的女的沒什麼關係,暖氣不好,有幾個男人也解決不了問題。

藍格每回到紫頁這兒來,都會給她帶來一些新鮮的故事,好像每一次出現她的愛情故事都會翻開新的一頁。藍格總是和一些莫名其妙的人談戀愛,她的情人就像她的衣著一樣令人琢磨不定。

藍格在紫頁的房間裏轉來轉去,她停在那隻裝滿玻璃器皿的櫃子前,腔調很怪地說:

“哎,我說——,你知道嗎,你就像這些裝在櫃子裏的玻璃東西,保存得很好但沒有什麼實際用途。”

說著,她伸手去開櫃門,紫頁驚呼著衝過來讓她別動。

“好好好,我不動,不動行了吧?”

“你說我是什麼,玻璃?”

“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你把自己關在這隻櫃子裏,裏麵空氣稀薄就像是真空的。”

“我收集這些玻璃東西隻不過是為了好玩罷了,不過我不喜歡別人動我的東西。”

藍格站起身來,穿上她那件古藍外套,說:“真沒意思,我走了。”

門敞開著,穿堂風長了腳一樣地跑進來,不斷親吻著紫頁的臉。紫頁站在窗邊沒動,似乎對藍格的離去還沒反應過來。

以後藍格再來,再也不碰櫃子裏的那些東西,隻是隔著玻璃冷眼看著,說一些神神叨叨的話。她最近愛上一個住在另一座城市裏的男人,因為兩人很難見麵使得藍格情緒低落,她說她一天到晚神經兮兮擔心電話鈴會響,都擔心出毛病來了。藍格正說著,包裏的手機就響了。

藍格臉上泛出少女般的潮紅,她貓一樣地叫了一聲“喂”,然後就一頭紮進另一個房間裏不再出來。

紫頁站在玻璃門邊感覺到櫃子裏麵那些閃閃發亮的玻璃器皿所散發出來的冷豔的光芒,她想,自己就像櫃子裏的那顆玻璃雞心,冷而硬,被冷凍在現實之外,過另外一種生活。

那顆玻璃雞心實際上是一隻精美絕倫的藍玻璃煙灰缸,那是紫頁與母親的朋友介紹的某位男友約會回來的路上所買的。丟了一個男人,卻買回一樣心愛的東西,紫頁覺得挺值的。

那件事好像也是發生在冬天,已經記不清是哪年冬天了,反正走在外麵北風刮得很猛,刮在臉上刀子割肉一樣痛。另外還有一把小刀藏在紫頁體內,她居然落伍到要靠媽媽來給她介紹對象,想想就覺得難受,都什麼年代了,她還那麼老土。但不管怎麼說她不願傷害媽媽,這件事媽媽張羅很久了,“就見一麵,認識認識,又不一定非成什麼。”母親說著一口南北混合的普通話,讓紫頁覺得她的思想也是新舊合璧的。

母親的朋友介紹的男人姓方他說別人都叫他方記者。方記者自以為條件優越,說起話來油腔滑調,走起路來單薄輕飄。紫頁真擔心像他這樣身子骨的男人,一陣大風刮來會不會把他刮走。

他們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誰也不知道終點站在哪裏。

後來奇怪的事情真的發生了:一陣夾雜著沙石的大風過後,那個輕飄的男人不見了。紫頁前後左右張望了一番,不見那人蹤影,天空中飄著一隻忽忽悠悠的塑料袋。就在那一天,紫頁買下這隻藍玻璃雞心煙缸。它一直被關在玻璃櫃裏,是一個真實的存在,而那個姓方的男人卻被一陣風吹得無影無蹤,再也沒有出現過。

打完電話,藍格從另一個房間裏出來,胸脯一起一伏,激動得有些說不出話來。紫頁問她:

“出什麼事了?”

“他說過兩天要來看我。”

紫頁長長地出了口氣,暗中羨慕她經曆過那麼多事仍能保持當初的熱情。紫頁覺得自己的熱情差不多已經快被耗盡了。胡亞洲的出現給她帶來了許多,同時也帶走了許多。他們在一起的一年時間比紫頁從前所經曆所有事情加起來還要多,那個熱鬧的晚上他們的視線越過重重障礙七拐八彎終於連在一起,想來真不容易。他們是根本不相幹的兩撥人在同一間酒吧裏歡度平安夜,蠟燭,閃爍的小燈泡,晃動的人影把夜晚的酒吧搞得很有氣氛,兩撥人開始交叉相遇,認識的、不認識的開始胡亂搭腔,男男女女,紅紅綠綠,有人喝酒,有人唱歌,說著抹了蜜似的情話,其實彼此還是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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