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頁從第一眼看見胡亞洲,就知道他們之間一定會有什麼事發生,這是女人的直覺,每個女人都有。胡亞洲站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裏朝這邊看,紫頁站起來去取酒的時候注意到站在角落裏那人,他們笑了一下,彼此感覺似乎很熟悉。當然他們是陌生人,但他們很快就熟悉了,他們混在許多狂歡的人中間,靜靜地看著對方,沒有人注意到他倆是什麼時候離開的,當他們的朋友再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經到紫頁家了。
從那天起每個在一起的夜晚都被他們稱作“平安夜”,在度過了無數個“平安夜”之後,紫頁仍是一個人,還有櫃子裏那些閃閃發光的玻璃器皿,陪她度過無數個空蕩蕩的夜晚。
五
一個人的晚上,紫頁常常拔掉電話,關掉音響,讓自己掉進寂靜的深處。如果不把電話線拔掉,她會忍不住撥那一串數字號碼,那串號碼就寫在牆上,還有他的名字,都寫得很大,像一隻隻眼睛似地盯著她。牆上的眼睛,靜止的、不會發出響聲來的電話,書,畫冊,藍膠皮手套,這些東西靜物一般地陳列在桌上,紫頁在晚上很少開電視,電視占去了人們日常生活的太多空間,紫頁不想讓那些亂七八糟的電視節目把自己的腦袋塞得滿滿的。
玻璃櫃子的頂部亮著幾盞星星樣的小燈,有時候房子裏什麼也不開,就開那幾盞星星點點若有若無的燈。有一回,胡亞洲走進來,一點聲音也沒有,隻有一條人影從紫頁臉上掠過,然後無數熱辣辣的嘴唇覆蓋了紫頁的全身,它們仿佛從屋頂上掉下來的,那麼突然,一點預感也沒有。他的吻把紫頁吻得全身酥軟,沙發發出吱咯的響動。他來了又走,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紫頁不知道亞洲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變成一個影子的。
門廳裏有一盞金屬風鈴,有人進來的時候偶爾它會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有時穿堂風吹動它,它也會響。
在那種叮叮當當的聲音裏,紫頁等待一個人的來臨。她對自己說他不會來的,可實際上她還是很盼著他能來。那些空寂的、在等待中白白流走的夜晚,紫頁感覺自己身上的水分正在一點點蒸發,她逐漸變得像一枚紅棗那樣幹癟。她看見自己像木乃伊一樣的影子在房間裏行走,有時撞在玻璃上,會發出“當”的一聲響,櫃子裏的那些玻璃器皿振動著、相互碰撞著,發出嗡嗡的響聲。
他的手在黑暗中緩慢移動,先是有些涼的,漸漸的就變得灼熱和焦急,攔也攔不住似的往前趕。
他的手好像是突然從黑夜裏冒出來的,剛才還不存在呢,現在就有了,他的手像一個脫離身體的獨立存在,在黑暗裏沉浮漫遊,貼著她身體的曲線走走停停,在一些細節的地方滯留過久,像一個貪圖風景的旅人,在風景好的地方總要停下腳步多逗留一段時間,貪戀著,徘徊著,她身體裏的液體隨之噴湧而出,使得撫摸變成一種柔軟的滑動。
紫頁的身體輕飄飄地脫離床麵浮在半空中,他的撫摸如水一般包裹著她的全身,潮水一次次地漫過她的身體把她淹沒在下麵,這時候,她的全身都已被啟動,像一列開足馬力的列車,朝著前方不管不顧地開過去。然而,當她睜開眼才發現,那隻黑暗中的男人的手是不存在的。牆壁上那些眼睛在黑夜裏醒著,一隻比一隻顯得空洞。
門廳裏的風鈴叮叮當當響了幾聲,夜又靜下來了,什麼也沒有,腳步聲,呼吸聲,男人在耳邊喃喃催促的聲音,全都不見了。
六
辦公室裏來了一群民工,他們穿著厚重而肮髒的工作服,穿著很髒的靴子在幹淨的地板上走來走去。紫頁問同事小群,這群人是從哪裏來的。小群扶了扶細細的金屬邊近視鏡,慢條斯理地說:
“聽說是上麵派來修隔斷的,要把大辦公室隔成許多小間,這樣便於提高工作效率。”
小群是公司裏新來的一位物理學博士,上司對他的工作能力表示懷疑,所以沒派給他什麼重要的活兒。小群滿臉懷才不遇,見了上司又不敢說什麼,紫頁斷定他是那種一輩子都窩窩囊囊的男人,平時很少理他。
紫頁坐在辦公桌前,看那些穿靴子的男人在她四周來來回回地走,他們手裏拿著各類工具,電鑽,射釘槍,鐵鋸還有玻璃刀,這些麵目不清頭戴黃色安全帽的人在寫字樓內部施工,工作人員還要照常辦公,各忙各的,各不相幹,不管怎麼說看起來有點怪。
坐在辦公桌前看著別人把自己一磚一瓦地砌在中間,紫頁感到四周正在逐漸堆起一座玻璃墳,她就是這座玻璃墳的中心。過了一段時間,她漸漸地也就習慣了,該幹嘛幹嘛,不知不覺一天已經過去了。
“下班了,你怎麼還不走?”
小群的聲音從辦公室的某個角落裏突然冒出來。
紫頁坐在椅子上沒動,說:
“我不知道怎麼走出來,他們沒有給我留門。”
小群在玻璃牆外麵焦急地張望著,用清瘦的骨節突出的手指在新裝的玻璃上留下巨大的手印。
小群的探索使紫頁感到絕望,他像戲劇裏的卡通人那樣機械而又徒勞地運動著,紫頁覺得自己仿佛坐在玻璃牆內觀看一種獨特的舞蹈,表演者動作遲緩而又怪異,他的手時兒抬得很高,高過頭頂,脖子向前伸著,金絲眼鏡滑到了鼻子尖上,還差那麼一點點就要滑下去了;時兒又將身體蜷縮成一張弓樣,在玻璃牆的底部摳摳索索,試圖找到裂縫。
紫頁四周的玻璃牆砌得嚴絲合縫,物理學博士皺著眉頭上下求索了很久,終於得出結論,他說紫頁,你隻好在裏麵呆一晚了。
可以給外麵打電話——
可是打給誰呢?
就這麼著吧,反正我不走,今天晚上我陪著你。
紫頁耳邊連續傳來嗡嗡的聲音。
他倆一個玻璃牆裏、一個玻璃牆外,足足守了一夜,當紫頁哈欠連天地從睡夢中醒來,聽到有穿厚重皮靴的人踢他踢他朝這邊走來。
小群從睡夢中“豁”地跳起來,就像一個可逮著理的凶漢,鬥雞似的衝那民工吼道:
“怎麼搞的?啊——你們——”
小群在玻璃外麵焦急地守了一夜,為的就是能找個人出出這口惡氣。
玻璃裏麵的女人冷眼旁觀,心裏說這下可有好戲看了。
那個穿靴子的民工就像變魔術似地手指輕輕一摳,玻璃牆便自動裂開一條縫,“這裏有門,隻是你們沒看出來。”他眼皮都不抬一下,說完就走了。
七
那個夜晚拉近了紫頁與小群之間的距離,紫頁覺得小群這個人雖然能力差些但心眼不壞。有時候他們一起到公司一樓的餐廳去吃中午飯,碰到熟人還開開他倆的玩笑,紫頁雖然心裏不大舒服,但並不表露出來,勉強一笑。小群看見紫頁隨和的表情,以為她是在默許什麼,就跟在紫頁後麵,整天問她要不要吃這個,要不要吃那個,紫頁不說要,也不說不要。
紫頁每天下班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坐在小公共汽車上長長地鬆了口氣,心想上帝保佑總算從那種無微不至的關懷裏逃出來了。小公共總是堵在長長的三環路上,移動的速度有時比步行還慢,就這樣,紫頁還是覺得比呆在公司裏舒服,沒人透過玻璃牆深情地凝望著她(這種凝望想想都讓人後腦勺發涼),她可以自由自在想幹嘛幹嘛。
車窗外有一種過新年的氣氛,街麵上到處亮著燈,飯店前還布置了無數星星點點的小串燈,歲末所特有的熱鬧與慌亂就藏在那些無處不在的小串燈裏。小飯館裏開著白亮的燈,玻璃擦得幹淨得就跟沒有似的,裏麵的桌椅一目了然,寂寞也是一目了然。負責開門的女孩無精打采地垂著頭,不知是玩手裏的一個什麼小玩藝兒,還是原本什麼也沒有她隻是在玩她的手指。
電影院門口的台階上聚了一些人,不知是燈光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那些人依次站在台階上,高高低低排列有序,卻像紙片人似的木然不動。廣告牌上有一些真正的紙人,他們的樣子被技術不過關的畫工畫走了形,看上去就像一些天外來客。
小公共車仍以很慢的速度一步一步往前爬行,紫頁不明白今天晚上為什麼車堵得這麼厲害,好像全北京的車都開出來了,毫不客氣地堆在三環路上,馬路變成了停車場,車頭頂著車尾,一輛緊挨著一輛,毫無指望,仿佛這輩子就這麼耗下去了。坐在車裏又冷又難受,而小公共車裏很暗,在明亮的城市中停泊著,就像把華麗的城市布景用剪刀剪了一個黑洞,而此時此刻紫頁就呆在黑洞裏,望著車窗外的明亮與繁華,無端地有些傷心,她想過了年又能怎麼樣,日子還不是得照樣過下去,沒完沒了地等待,沒完沒了地擔心,什麼也留不下,時間過去了,手心是空的,青春卻一天天地被耗盡了。
回到家混身上下都被凍透了,連骨頭裏麵都聽到哢嚓哢嚓的響聲。紫頁一進門就開始脫衣服,她太想有一隻熱的手貼在她皮膚上,後背或者臀部,那隻手滾燙滾燙的,隔好遠就能感覺到它的熱量,然後,它就靠近了好像剛從冰箱拿出來被冷凍過的皮膚,當這一冷一熱相互接近的時候,紫頁聽到吱吱的響聲,然後她看到皮膚上冒起了白煙,吱——如同著火了一般。
乳白色的霧氣彌漫了整個空間,鏡子的輪廓隱遁在水霧中,變成了霧蒙蒙的一堵牆。紫頁知道牆後麵藏著他的身體,他此刻正在某個地方注視著她。
洗完澡從衛生間裏出來,紫頁整個人好像從蒸鍋裏撈出來的熱饅頭,胳膊是熱胳膊,腿是熱腿。臉上紅噴噴地放著光,收音機傳來好聽的音樂。紫頁擦幹身體鑽進被窩,閉上眼睛什麼也不想。
身上的毛孔漸漸冷卻下來,腦子開始活起來,紫頁克製住自己不給胡亞洲打電話,她對自己說這個時間給他打電話是很不合適的,但另一個聲音又對自己說有什麼不合適的,他隻享受相愛的好處,卻一點也不願為它承擔責任,他成天跟個沒事兒人似的,該幹嘛幹嘛,兩頭討好,心安理得,他倒活得挺滋潤的,他都不知道人家度日如年這日子是怎麼過的。紫頁胡思亂想了一陣才想起晚上還沒有吃飯,她從冰箱裏找出一隻不知哪天買的麵包來胡亂啃著,再一看麵包的牌子竟然叫做“愛巢”,紫頁心裏滲出一絲血來。
她手裏拿著電話胡亂地撥著號。小群的聲音從電話裏冒出來的時候,她覺得自己真正想找的不是他。
小群一下子就聽出紫頁的聲音,“是你嗎?是你嗎?”小群的聲音激動得有些分叉,好像音色被特殊處理過,用刀子把每一個字、每一句話劈開來,變成兩重分叉的重音,“我一直在等你電話,我現在過來好嗎?”
紫頁沒想到結果會是這樣的,她想著一個男人,卻給另外一個男人打了電話,身體和頭腦都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似的,她一直躺在被子裏沒動,身體是冰冷而又赤裸的,眼睛腫脹著,忍不住直想哭。
小群的影子從紫頁蒼白的臉上疾速掠過,他帶著外麵的涼氣在床邊坐下來,他的身體把床頭燈的光線遮去大半,房間裏就像蟄伏著一個巨大的怪獸,他每動一下,怪獸就跟著移動,影子是巨大而又誇張的。
紫頁半閉著眼睛,感覺到他身上所散發出來的絲絲涼氣,這絲絲涼氣與巨大的黑影仿佛不屬於同一個人,影子是影子,涼氣是涼氣。
八
紫頁到處打電話尋找胡亞洲的下落,可是無論怎麼呼他也不回電話,手機二十四小時關著,單位和家裏的電話都沒人接,那令人恐怖的長音在城市的上空一遍又一遍地回響著,都快把她逼瘋了。
藍格出現在紫頁的住處,使紫頁的心情稍微平靜了一些。藍格身上塗滿了奇怪的符號,細看才知道她穿了件寫滿字母的衣服。她畫了一種奇特的彩妝(據說是最時髦的),眼影拉得很長,向兩邊大膽地挑著,看上去有幾分前衛幾分凶悍。
“你跟那個外地男友怎麼樣了?”紫頁問。
藍格眨了眨藏在濃妝深處的眼睛,問:“什麼外地男友?”
“你上次來不是說——”
“噢,他呀,”藍格又眨了眨眼想起什麼似地說道,“那件事早就過去了。”
藍格坐在椅子上說著神經兮兮的話,她一會兒說東,一會兒說西,有一些陌生的、紫頁從未聽過的名字在她嘴裏滾來滾去。她塗了黑色唇膏的嘴唇忽大忽小快速開合,紫頁越來越弄不清她到底在說什麼了。
藍格的話停留在半空中,紫頁看到有許多銀亮的蜘蛛線從她頭頂生長出來,像一些被拉直了的、長得可怕的頭發。她說她要去上廁所,然後就像鬼魂附體一樣慢吞吞從椅子上站起來,她走路的僵直姿態是紫頁以前從未見過的,她的關節發出奇怪的響聲,她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衛生間那扇玻璃門後麵。
紫頁等了很久,不見藍格出來,她感到有些不對勁兒了,她在衛生間門口叫了幾聲不見有人應,就決定推門進去看看。
衛生間裏光線幽暗,有一隻水龍頭沒有關好,一滴一滴慢吞吞地往下滴著水,水池子和地麵變得慘白而又透明,好像迪廳裏的某種帶著微綠顏色的銀光,平靜而均勻地鋪滿地麵,藍格就融在這種光線裏,隱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