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玻璃盒子修得嚴絲合縫,每人都有一間,那些透明的玻璃盒子把人裝進去,彼此封閉,這大概是公司老板的主意(據說是為了提高工作效率),紫頁覺得盒子裏麵的空氣稀薄,壓抑得很。辦公用品所呼出的濁氣、化學味道無處不在,而這些氣體無論如何也無法從那扇隱蔽的玻璃門裏出去。
隔間的玻璃門不是一般人能看出來的,就算是本單位的人有的時候也會暈頭暈腦忘記玻璃門的存在,一頭撞進去,頭破血流的下場是每個人都很清楚的,他們知道遲早會有個人,忘記玻璃的存在,這成為公司裏的一道暗符,每個人都知道這件事即將發生,但卻不知道這倒黴的事究竟會發生在誰身上。
小群這兩天越來越不對勁兒了,他走起路來怪怪的,靠著牆邊走,好像生怕和什麼人撞上似的。
紫頁覺得他是在躲著自己。
紫頁不知道什麼地方得罪他了。
紫頁坐在玻璃裏凝望著那個越變越小的淡灰色背景,心中一片茫然。
在小群穿牆而過的那個下午,紫頁已經把注意力轉移到別的地方去了,她已經習慣了那個晃動的灰色影子所帶來的不祥感,專心做起手邊的事來。
紫頁喜歡把桌麵收拾得看上去相對順眼些,那一疊一疊枯燥的文件報表總是被紫頁擺得整整齊齊,沒有一點卷折或者破損,她的細致認真也贏得了上司的好感,把什麼活兒交給紫頁,就一切OK了。大家都喜歡紫頁做事的風格,並有不少女孩子暗中效仿她,盡自己的能力把事做得漂亮些。
那天紫頁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電腦屏幕上,在縝密的數據符號中間,由小漸大地出現了一個人影,那是玻璃的反光嗎?還是一個真人正在一步一步逐漸地接近她?那個灰色的幻影重疊在紫頁的電腦上,如同一張分層次的拚貼畫。
玻璃與肉體碰撞時所發出的脆響傳到紫頁的耳膜的時候,血已經呈噴射狀濺到了對麵的玻璃上,站立著的小群以一張血臉麵對世人,事情發生得太突然。
他怎麼啦?
他怎麼會變成這樣?
在一秒鍾之內究竟發生了什麼?
紫頁腦子裏空空蕩蕩,耳膜嗡嗡作響,視線變得模糊不清起來。
十
小群因為沒有看清關著的玻璃門而受傷,這件事引起公司上下的極大重視。老板決定拆除玻璃隔牆,使大辦公室恢複到從前的樣子。
小群卻無法恢複到從前的樣子,他鼻子上貼著十字膠布,看上去像極了地方戲裏的小醜。
“會不會留疤?”
“不會吧?”
“也許會。”
“到底會不會——”
小群自問自答,翻過來倒過去就這麼幾句話。紫頁覺得他可憐,就安慰他說沒事兒的,男人臉上留塊疤怕什麼。
這句話如同強心針一般地注入到小群日見萎頓的體內,使他貼著白色膠布的臉上放出些許光彩來。
他忽然搖身一變變成了一個有功之臣,他臉上的白色膠布在陽光下赫然醒目,他像一個從戰場上下來的喜愛炫耀自己身上傷疤的士兵,說話帶著手勢,走路略有搖擺,他在誇大他所受到的傷害,他用一種無聲的聲音在對他心儀已久的女人大聲說著話,他說:
“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
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在說話,有天他穿了條褲腿上帶兜的暗軍綠色的褲子,那條褲子使他看上去就跟混身長嘴似的,使紫頁整整一天不敢正視小群。“看啊,我這都是為了你呀!”“看啊——”“看啊——”
他魚鱗般的布滿全身的嘴巴都在訴說。
他脫光衣服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仍在訴說。
這世界欠了他的,要那個被他追逐的女人來償還。
紫頁平靜地躺在午夜的床上,冷眼看著那人上上下下來回折騰,鼻子上的白色膠布並沒有影響他的性功能,他因禍得福,傷了鼻子,卻順利地占領了女人的身體和子宮。
在新婚體檢的婦科檢查床上,一個滿臉雀斑的老太太麵無表情地告訴紫頁:你懷孕了。
紫頁眼前出現一個鼻子上貼著白色橡皮膏的嬰兒。
紫頁說我不要這孩子。
紫頁說我要做掉他。
紫頁說——
婦科大夫似乎並沒有在聽她說話,而是忙著填一張表格。
拆除工作正在乒乒乓乓緊張有序地進行著,紫頁已經習慣了那些玻璃,一旦把它們拆除,反覺空空蕩蕩沒遮沒攔,做什麼都不自在。給他打個電話吧?這個他當然不是那個他。
小群在某個角落裏看著她。
紫頁的手指有些哆嗦。
胡亞洲已經在她的日子裏徹底消失了,她已填了那些該死的表,她必須在結婚之前跟那個她曾經愛得要死的男人見上一麵。
那該死的男人卻怎麼按都不出來。
瘋了瘋了瘋了(機械裝置發出這樣的聲響)。
紫頁把食指按得又痛又麻。
有你這麼打電話的嗎?
有人過來把紫頁僵直的手指抓住了,抓得她很痛。
所有的障礙都拆除了,辦公室變得像球場一樣一覽無餘。紫頁再打電話,先得看看左右人的動靜,有沒有人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男朋友、部門經理、老板,每個人都有百分之二百的理由盯著她,在她後腦勺上打上無數個暗紫紅色的問號。
紫頁忽然懷念起玻璃時代來。她想那樣多好,她可以躲在一個人的空間裏,打電話至少別人不會聽到。人總是想了這樣丟了那樣,沒有滿足的時候。拆除玻璃牆的工作仍在進行著,紫頁覺得她心裏也有什麼東西隨之坍塌了。她忽然死了心,把電話安靜地合上。
十一
坐在大辦公室裏的紫頁,感覺到一種難以言說的膨脹。白天在慢慢流失,人們在忙碌中感覺不到這種像水氣蒸發一般的流失,隻覺得一疊文件在握,就什麼都握住了。
其實,手心還是空的。
小群忙得最起勁兒。他不在乎作巨大機器上的一枚毫不起眼的芯片,他說很多人想當芯片還當不成呢。
小群鼻子上的膠布早就被拿掉了,他的鼻子並不像他想象得那麼糟,鼻子上留下一道不算太顯眼的疤痕,但在紫頁眼裏,那塊貼在鼻子上的十字交叉的白膠布在小群臉上時隱時現,有時白天不見了,夜裏又冒了出來,出現在那個與她做愛的男人臉上。
第二天早上醒來,紫頁問小群是不是昨天夜裏又在鼻子上貼上膠布。小群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她,好像在看一個瘋子。紫頁覺得自己確實快瘋了,她怎麼能跟這樣一無是處的人結婚呢?就因為懷上他的孩子?她討厭這種自問自答的一般疑問句,可近來總是這樣,叨叨咕咕,沒完沒了。
以前和胡亞洲好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紫頁感覺自己走路的姿勢都像一個孕婦了,其實那個幼小的胚胎藏在生命的皺褶裏,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紫頁時時刻刻都感覺得到他的存在,在孩子去與留的問題上,她掙紮了很久,想得頭發都快白了,最終還是沒有答案。
暖氣是涼的。
玻璃櫃裏的器皿散發著幽藍微苦的光,它們已陪著紫頁度過許多時光,紫頁的目光落在它們身上的時候,那目光類似於一種抽搐似的撫摸,目光移動到一個地方,那件玻璃器皿(煙灰缸、玻璃花瓶或是別的什麼東西),那件東西就會發出十分輕微的“當”的一聲響。
房間裏冷得快要結冰了,門廳裏的金屬風鈴凝然不動,那東西是胡亞洲送的,自從他走了以後,金屬風鈴一次也沒響過,是真的沒有風了麼?還是空氣已被凍結成冰,再也不肯有一絲絲的流動?
這一夜紫頁是在不知不覺中睡著的,她甚至連衣服都沒脫,就那麼蜷縮著上了床,近來越來越怕冷了,不知是不是懷孕的原故。亂夢如叢林一般從黑暗中伸過一條條舌頭來,舔著紫頁的臉。紫頁拚命躲閃,反而越陷越深,那些黑森森的舌頭——倒置的盆景森林忽然變得無比柔軟,它們噴著熱氣、喘著粗氣,一伸一縮地在那兒動著,紫頁覺得臉上的皮膚變得灼熱起來,滋滋啦啦冒起了白煙,好像燒著了一般。
胡亞洲的影像是在白煙升騰的瞬間冒出來的,他把一隻手不斷地伸給她,可不知為什麼紫頁無論如何抓不到那隻手,好像中間隔著什麼。
後來才發現他們隔著一層玻璃在做愛,冰冷,痛苦,無法真實進入,欲望被冷凍,連手都無法拉一下,感覺不到他的存在,他隻是一個虛無的影像。
紫頁的身體變得扭曲,好像有什麼東西穿過她的身體,使得疼得要命。紫頁翻身的時候,發現身子底下出現大麵積的玻璃碎片,然後殷紅的血跡如繪畫中某種潑墨的技法一般,漫不經心地洇染開來。紫頁在一陣風鈴的脆響聲中醒來,房間裏的光線是青灰色的,也不知窗簾外麵的天亮了沒有。
紫頁給藍格打電話。
紫頁說,藍格,我要結婚了。
紫頁又說,不是跟原來那人,我後來又有一個——
你在聽嗎,藍格?
對方不知為什麼一直沒說話,是線路出了故障還是藍格根本不想出聲,隻有鬼才知道。
一段灼熱的山羊皮樂隊的歌正從音響深處好像煮沸了又潽了的粥那樣散發出來,聲音噝噝冒著熱氣。紫頁一整天沒去上班,呆在家裏把音響開得山響,並對自己說讓我好好想想好好想想好好想想,這句話在心裏重複了若幹遍,可腦袋裏還是空的,不知自己在想什麼。
十二
婚禮上的藍格與小群不斷調笑,搞得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大有弄不清新娘是誰的感覺。很多人都來吃飯,大部分是藍格帶來的衣著怪異的朋友,他們不僅穿得怪看起來好像長得也怪,紫頁想,自己招誰惹誰了,弄這麼一大堆不相幹的人來吃飯,在這種所謂高檔的地方飯錢一定貴得嚇人,還不知錢包裏帶的錢夠不夠付賬呢。
紫頁坐在角落裏皺著眉頭哈著腰沒精打采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一個剛剛失戀的苦瓜臉。
你是誰。
我是新娘。
別開玩笑了,新娘在那邊。
那人一指在餐桌上四處敬酒的藍格,說,瞧見了嗎,那才是新娘。
紫頁同那人碰了碰杯,來來,喝酒喝酒。
紅酒在碰撞時濺出來一滴,滴在紫頁的手背上,紫頁低下頭敏捷地在手背上那麼一吮,再抬頭時眼前出現一張熟悉臉。
你是誰。
我是新郎。
胡亞洲大大方方地同她碰杯,說笑話,好像他們隻不過是一般意義上的老熟人,他做得那麼從容,從容得讓紫頁起疑,這男人到底是不是那男人,他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他最不該出現的地方冒出來。
在紫頁還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時候,她已被人拖到一堆隱藏在暗處的啤酒箱後麵吻得喘不過氣來。紫頁用力推他,他身後的啤酒箱被推得嘩啦嘩啦響,玻璃與玻璃磨擦碰撞,發出細碎而清脆的響聲。
胡亞洲用力抱她一下,然後,他從後門走掉了。
與此同時,公司老板帶著公司職員如潮水般從前門湧入,紫頁滿麵春風出現在眾人麵前,搖身一變,變成場麵上八麵玲瓏的新娘。
一天晚上,外麵下雪了,紫頁夢見自己生下一個嬰兒,鼻子上貼著橡皮膏。這個夢實在是太清晰了,她可以回憶起一切細節。她實在不太想要那孩子,但在結婚以後還要去做掉那孩子,顯得思維有些不正常。望著身邊熟睡的陌生人一樣的丈夫,紫頁覺得現在她所擁有的並不是她想要的。
紫頁在黑暗中胡亂地往身上套著毛衣,那件黑色套頭毛衣好像有意在跟她做對,套來套去都找不到出口,好不容易穿上了,又彎腰到床底下去找靴子。她扶著牆邊下樓的時候,感覺自己像個奇怪的夢遊者。
紫頁穿著一件寬大的古藍外套在雪地上飛跑,在這樣寒冷的夜裏,街上沒有一個人,連車子也很少。偶爾有一輛體形龐大的貨車夾帶著沙石微粒在清冷的街上呼嘯而過,不留一點痕跡。
醫生說:
你要做掉它嗎?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不是好好的嗎?
那些聲音在銀亮的金屬器械上來回折射著,發出奇怪而重疊的聲音。紫頁坐在那裏不說話,隻流了幾滴眼淚和一些血。
結婚三天就要辦離婚手續的紫頁,成為公司上下議論的焦點。在那幢大廈裏無論她走到哪兒,都有人用怪裏怪氣的眼光盯著她,並且壓低嗓門小聲說著什麼。也許別人不是在說她,但紫頁敏感地想到那些人肯定在說“瞧,那個女人才結婚三天就離了,不知道是不是神經有點問題。”
紫頁不管別人怎麼說,她現在總算是一身輕了。小群覺得很沒麵子,很快就從公司裏調走了。後來聽說他跟紫頁的女友藍格搞在一起,紫頁不但沒生氣,反覺物盡其用。
十三
紫頁洗到第八隻玻璃杯的時候,預感到他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