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成功其人其事,諒不須我介紹,他是我國婦孺皆知的“民族英雄”。但他同時又是一位“移孝作忠”的典範,恐怕未必盡人皆知了。
手頭恰有一份鄭成功生平給他父親鄭芝龍的最後一封“家書”,估計見過的人不多,因此備錄於此,看看他在民族和家族危亡之際,是如何看待和處置中國人曆來最為看重的“忠孝”二字的——
那是鄭成功拒不跟隨父親鄭芝龍降清後,屯兵廈門,誓死效忠南明政權,反抗清軍時;某天獲知,清廷派了兩員欽差來勸降,誘以海澄公封爵,鄭成功凜然斥拒道:“我隻知奉明帝旨,不知有清帝旨”。毅然將來使遣回。但不到一個月後,清廷又派了隨父降清的鄭成功弟鄭渡和三名使臣來到廈門。再次招降。
清廷使臣阿山說:“今日奉皇上聖旨,賜汝福、興、泉、漳四府之地,皇恩不可謂不重,汝應受詔,薙發投誠。”
鄭成功卻依然擲地有聲道:“這四府本是大明土地,何勞爾國賞賜?爾國舊封,隻建州一區,如今踞我中原,太屬無理,成功愧不能為明恢複,還想要我薙發投敵?海不枯,石不爛,成功決不降清!”說罷,斥回來使,打道回府。
當夜,鄭成功之弟鄭渡隻身潛入鄭成功家中,拿出父親鄭芝龍的手書,懇求哥哥道:“兄若不降清,父命難保了!”
鄭成功讀罷父親的親筆信,卻慨然答道:“忠孝不能兩全,請你稟報老父,乞求諒我之愚忠。”
鄭渡再三勸說無效,隻得怏怏離開。第二天,當他被清使挾裹而回時,收到鄭成功派人送來的他給父親的複信。內容如下:
兒以孤身僻居海隅,嚐欲效(陸)秀夫之節,修(申)包胥之忠,藉報故國,聊達素誌。不意清廷海澄公之命,突然而至,兒不得已按兵示信,繼而四府之命又至,兒又不得已按兵示信;談席未終,來使乃嘵嘵以薙發為請。嗟嗟!今中國土地數萬裏,亦已淪陷,人民數萬萬,亦已效順,官吏亦已受命,衣冠禮樂,製度文物,亦已更易,所僅留為殘明故跡者,兒頭上數根發耳。今而去之,一旦形絕身死,其何以見先帝於地下哉?
且自古英雄豪傑,未有可以威力脅者,今乃嘖嘖以薙發為詞,天下豈有未稱臣而輕自去發者乎?天下豈有彼不以實許,而我乃以實應者乎?天下豈有不相示以信而遽請薙發者乎?天下豈有事體未明,而遂欲糊塗了事者乎?父試思之!
“兒一薙發,將使諸將盡薙發耶?又將使數十萬士兵皆薙發耶?中國衣冠相傳數千年,此方人性質,又皆不樂與滿夷居。一旦盡變其形,勢且激變,爾時橫流所激,不可抑遏,兒又竊竊為滿夷危也。昔吾父見貝勒時,甘言厚幣,父今日豈盡忘之?父之尚有今日,天之賜也,非滿夷所賜也。兒誌已決,不可挽也。倘有不諱,兒隻以縞素複仇,以結忠孝之局。兒成功百拜。”
據傳,當年鄭芝龍看到兒子的此信,長歎一聲道:“我的老命,看來要斷送在他手裏了。”於是就將鄭成功的原信轉呈給了順治皇帝。順治帝本已封鄭芝龍為同安侯,以利用這張“王牌”,至此也不得不徹底死心,下令將鄭芝龍圈禁起來。不久後又將其處死。
父親的這一結局,應該說鄭成功是早已料到的了。而且當時大勢,明眼人都明白勝算無多,所以“識時務者為俊傑”,鄭成功即使順水推舟、以盡孝而投降清廷,時論或曆史亦無可厚非;但其卻矢誌不移,寧違父命而不背“皇命”,其忠心昭昭,足可鑒諸日月。但實在說,雖然古來中國即有忠孝不可兩全之說,但真正麵對這種考驗之際,如鄭成功這般氣節與風骨,非一般人可以望其項背。彼時其所承受的心理和情感壓力,也是非親曆者不可想象的。
故此,盡管後世清廷在很長時間內一直視鄭成功為海賊或叛國者,但早在康熙朝時,康熙皇帝就曾對“亂臣”鄭成功作過極高的評價。他明確說過:“朱(鄭)成功明室遺臣,非吾亂臣賊子”。他還寫過這樣的楹聯,贈與泉州三邑南安鄭氏祖墳。
“四鎮多二心,兩島屯師,敢向東南爭半壁;諸王無寸土,一隅抗誌,方知海外有孤忠。”
而到了清朝末期,為籠絡台灣人,清朝政府亦逐漸將鄭成功宣傳為“忠義典範”。1874年,清廷派遣欽差大臣沈葆楨赴台灣辦理海防事務。沈葆楨在該年底與其他官員聯名上奏,以鄭成功“感時仗節,移孝作忠”,值得為民表率,有助於“正風俗,正人心”,請光緒皇帝批準為其建祠祭祀。第二年(1875年)光緒皇帝便準其奏,正式在台灣為鄭成功立祠,並由禮部追諡為“忠節”。同年三月,沈葆楨拆除了舊的開山王廟,在原址重建一座福州建築式樣的“延平郡王祠”。沈葆楨並親自書寫對聯一副譽之:
“開萬古得未曾有之奇,洪荒留此山川,作遺民世界;極一生無可如何之遇,缺憾還諸天地,是創格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