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山海被戴上了懸而未決的政治帽子,下放到農場去接受勞動改造和群眾監督批判。時值隆冬,曠野沉寂,朔風勁吹,雪花飛舞。他和江巧丹身穿著草綠色軍大衣,互相依偎著坐在拖拉機的掛鬥裏,行進在坑坑窪窪的農場簡易公路上,顯得格外的孤獨。兩旁的樹木伸出光禿禿的枝椏,如同無數雙乞討的手臂。不過他的心情並不像此刻的天氣那般陰晦。本來他已做好了坐牢的心理準備。對於坐牢,他既害怕也不陌生,共產黨的牢,國民黨的牢他都坐過,沒什麼不得了的。但這次沒有抓他去坐牢,隻是撤消了職務,將他放逐到這廣闊天地來,從而讓他遠離叫人心寒的政治旋渦,他心裏甚至還有點慶幸。他隻是擔心受到他牽連的巧丹,怕從小在城市裏長大的她受不了鄉下的艱苦和精神的壓力。還好,巧丹沒有他想象的那麼脆弱。
江巧丹原本想讓即將麵臨畢業下放的自難自偉一塊來農場的,可龍山海不同意,他覺得與其讓他們來這兒受牽連受歧視,倒不如讓自己獨立去闖天下。他正是在他們這個年紀的時候,邁出了獨立闖蕩世界的第一步。
他們被安置在紅星農場的一個連隊。一排土坯築牆、茅草搭頂的臨時宿舍讓一些來自各地的、有著相似命運的人成了鄰居。他倆分到了一間。經過愛整潔的江巧丹一拾掇,小屋裏顯得潔淨、清爽。他們很快就適應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近乎原始的生活方式。一有空閑,龍山海就會端起本書看。《毛澤東詩詞》他是百看不厭的,每讀一遍都會有新的領悟。江巧丹提著連部按人頭分發的半斤豬肉、一條魚和其它一些年貨回來了,提醒了他時令已到農曆大年三十。龍山海忽然覺得應該寫副對聯迎接這叫人終生難忘的春節,便到抽屜裏找紅紙筆墨。江巧丹聽了他的意圖吃驚地問:“怎麼,你還要寫對聯?你昏了頭啦?”龍山海笑道:“哎,以前每年過年不都是你催我寫嗎?”
江巧丹覺得好氣又好笑:“你腦瓜子灌了水啦?以前是以前,現在是文化大革命!你吃對聯的虧還不夠哇?你利用對聯反黨,是一大罪過呐。”龍山海哈哈一笑:“那叫欲加之罪,何患無辭!這裏天高皇帝遠,沒人管的。再說,我寫的這副,別人即使想管也不敢管。”
江巧丹黛眉一蹙:“不行!別人不管我也要管!什麼時候寫對聯不會惹是非了,我就不管你了。”
龍山海拱拱拳頭,孩子氣地笑道:“好吧好吧。遵夫人命便是。”“這還差不多!”江巧丹提著肉、魚去了小廚房洗弄。龍山海趁機又拿出了紅紙和筆墨,龍飛鳳舞地寫下了一副對聯,並用漿糊將對聯貼在了門上,一邊得意地自我欣賞起來。
江巧丹發現了,衝出屋來就要撕,一邊生氣地責怪道:“你真是一個不肯改悔的走資派!陽奉陰違!”
龍山海連忙伸手攔住她:“別急!別急!你看清了再撕也不遲。”江巧丹定睛一看,不禁怔住了,原來那副聯是毛主席詩詞的集句:
江山如此多嬌,飛雪迎春到;
風景這邊獨好,心潮逐浪高。
龍山海不無得意地說:“誰敢說這是‘四舊’啊?哈哈哈哈!”他放聲大笑起來,驚動幾個鄰居跑來觀看。龍山海故意逗她:“你撕呀,怎麼不撕了?告訴你,誰撕了誰就是名副其實的走資派!”
江巧丹瞪了他一眼,無奈地搖搖頭笑了。鄰居家的鞭炮“劈哩啪啦”的炸響了。為這邊獨好的風景增添了些喜慶。
春節隻休息了一天,大年初二龍豬倌就要開始幹活了。打掃豬圈,清理豬糞,一陣陣臭氣直衝腦門。戴上巧丹給他預備的大口罩也擋不住,幹脆不戴。幹活累點倒沒事。一天下來,清點回顧自己的勞動成果,還頗有些得意呢。唯一令他遺憾和煩惱的是他身上的臭氣仿佛粘在他皮膚上了,怎麼也洗不掉。偏偏當醫生的巧丹又長著個狗鼻子,老是嘀咕他沒洗幹淨澡,氣得他好幾回夜裏將枕頭搬到了另一頭。
有一回他引入哲學和辯證法原理調侃道:“你知不知道?在咱們家主要矛盾是醫倌和豬倌的矛盾,矛盾的主要方麵是醫倌的鼻子太尖,解決矛盾的主要方法就是促使矛盾雙方的互相轉化。”“怎麼轉化呀?”“很簡單啊!讓醫倌去做幾天豬倌!讓豬倌去做幾天醫倌!”“哼!想得美!豬倌還做得了醫倌嗎?不過,醫倌去做幾天豬倌倒不是不可以。”本是一句玩笑話,竟讓巧丹當了真。她真的安排時間陪龍山海去豬圈幹了一天,龍山海勸也勸不住,隻好由她,心裏實在是感動得不行。有這樣的老婆和自己不離不棄,人生夫複何求也!
農場並不是世外桃源。上麵一個文件下來,大小批鬥會又輪番召開。龍山海自然是批鬥會的主角之一。這天,連部會議室又在召開批鬥會。龍山海和江巧丹胸前掛著大木牌,和其他幾名“牛鬼蛇神”一起,低頭站在台上挨批。龍山海的頭銜有一串:“大叛徒、大特務、大走資派、封資修的孝子賢孫”。江巧丹的頭銜比他還多一個:“…的臭婆娘。”
批鬥會正在緊張進行,突然門口闖進一位老農,不容分說就上前去拉扯江巧丹的手,焦急地說:“江醫生你在這裏!我老婆又發作了!疼得在地上打滾!你快去看看吧!”主持批鬥會的耿連長喝斥他道:“老胡!你這是幹什麼?這裏在開批鬥會!你竟敢來攪亂會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