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強
高密,山東半島中部的一個縣級市。
2012年10月11日,這裏成為中國最為灼熱的新聞中心。
連續兩天兩次的媒體見麵會後,麵對蜂擁而至的媒體和形形色色的各路人馬,莫言宣布“不再接待任何人”。
見麵會的下午,莫言接受了央視的采訪,被主持人董倩問道“你幸福嗎”。“我不知道。我現在壓力很大,憂慮重重,能幸福麼?”莫言說,“我要說不幸福,那也太裝了吧,剛得諾貝爾獎能說不幸福嗎?”
2012年10月13日上午8點,《南方周末》記者在莫言的書房見到了他,黃白細格襯衫,咖啡色運動服,神色平靜卻難掩倦怠,當時,一群外媒記者已經擁擠在客廳中等候采訪。
最終,莫言穿著一雙拖鞋接受了采訪,但在《南方周末》攝影師的建議下,他脫掉了運動外套。
“這幾天我實在是有點疲倦。”10月16日中午,《南方周末》記者接到了莫言的郵件,他說:“從昨天開始,感冒發燒,渾身酸痛。”
為什麼驚喜,為什麼惶恐
南方周末(以下簡稱“問”):你獲獎後的第一反應,媒體報道有幾種不同版本:狂喜和惶恐;驚訝和覺得遙遠;還有“沒什麼可興奮的”。上述表達哪種更準確?或者都準確?再或者是一種複合式的反應?
莫言(以下簡稱“答”):10月11日18點40左右,我接到評獎委員會的電話,通知我獲獎並詢問彼時的心情,我說的是驚喜和惶恐。為什麼驚喜?全世界有那麼多優秀的作家——包括中國——都沒有獲得,排著漫長的隊伍,我相對而言還是比較年輕的。他們有的80多歲才獲獎。為什麼說惶恐,我想,這麼巨大的榮譽降落在我身上,麵對世界上這麼多優秀的作家,他們都有獲獎的理由,但他們沒有獲得,我得到了,因而惶恐。“驚喜”經過兩道翻譯就變成了“狂喜”。白岩鬆電話連線采訪時也問了這個問題,因為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了,當時心情比較平靜。應該說,最準確的表達是“驚喜和惶恐”。
問:頒獎詞用十分簡潔的評價概括了你的文學成就,其中中國傳統文學和口頭文學是一個關鍵符號。你曾經說過深受中國古典文學作品的影響,並且多次提到《三國演義》、《水滸傳》、《西遊記》、《聊齋誌異》等經典作品,但四大名著獨缺《紅樓夢》,而尤其推崇《聊齋誌異》,這與文學界的主流評價有很大的差異,為什麼你對“聊齋”格外偏愛而冷落“紅樓”?
答:關於古典名著,當然讀過《紅樓夢》,天天說話,有時候為節省時間,就沒有提到。即席的講話總是有漏洞。即便是反複修改的文稿,依然不會麵麵俱到。《紅樓夢》我是18歲讀的,在老家高密棉花加工廠做臨時工的時候,從一個工友那邊借來看的,它對我的影響很大,裏麵的很多詩歌名句都能背誦。比如描寫賈寶玉的,“麵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曉之花”。對“聊齋”、“三國”、“水滸”的興趣與年輕有關,經過曆練之後,再去讀《紅樓夢》就讀得出味道,《紅樓夢》在文學價值上當然超過《三國演義》和《水滸傳》。為什麼特別推崇《聊齋誌異》,因為作者蒲鬆齡是我家鄉人,“聊齋”裏的很多故事,我小時候都聽村裏的老人講過。還有就是他的精美典雅的文言文,讓我讀得入迷。
問:你的作品很多,但是翻譯成瑞典文的隻有三部:《紅高粱家族》、《天堂蒜薹之歌》和《生死疲勞》。為什麼是這三部?是出版社的意見還是你的意見?
答:是翻譯家的選擇。瑞典漢學家陳安娜(Anna Gustafsson)翻譯的。《紅高粱家族》,是因為電影在前麵,有一定的影響。《天堂蒜薹之歌》,是因為之前已經有了英文的版本,還是不錯的。至於《生死疲勞》,他們的選擇很準確。這都是翻譯家的選擇,我從來不幹涉,也不會向他們推薦。
最虛幻,最現實
問:《生死疲勞》是你被翻譯成瑞典文的“最近”的一部作品。頒獎詞的另一個重要符號就是“魔幻現實主義”,《生死疲勞》充滿了“魔幻”色彩,但美國漢學家史景遷認為,這部作品“幾乎涵蓋了中國在‘文化大革命’期間的所有經曆,幾乎可以算是那個時代的紀實小說”,你同意這個說法嗎?
答:關於頒獎詞,據說翻譯得不太準確,我看到有兩種譯法,一是“幻覺”,二是“幻象”,好像還有一些譯法,總之是一個與“魔幻”不同的概念。是虛幻跟民間藝術的結合,社會現實和曆史的結合,這比較準確地概括了我作品的特質,當然用一兩句話很難精準地概括一個寫了30年的作家,但是還是相對準確。我覺得頒獎詞很可能是因為《生死疲勞》這本書。虛幻的部分,比如生死輪回變牛變馬,各種動物,但動物眼中看到人間的生活,這部分是現實的。小說描寫的曆史跨度有50年。對曆史的延伸,可能是50年之前的,100年之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