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 毅
2012年10月12日下午,莫言再次出現在高密這家一夜之間為世界所知的酒店會議廳,召開記者招待會。他穿著昨天那件淡紫色的條紋襯衫,平靜地走到話筒前。最開始的兩個問題來自法新社和路透社,莫言對這兩個問題的部分回答,迅速傳至網絡又迅速消失。“政治不正確”被認為是可能的理由——在他獲獎前後,對他批評最多的是他的政治態度。莫言的回應是,自己的獲獎不是“政治正確”的勝利,而是文學的勝利。
他在頭一天接受鳳凰衛視電話采訪時說:“不管是在網上挺我的,還是批評我的,都有他們的道理,這是一個可以自由發言的時代。”很快,“這是一個可以自由發言的時代”這一截話被挑選出來,放到網上,引發爭議。
10月12日早上,由北京飛往青島的航班上,與我鄰座的恰好是昨天晚上電話采訪莫言的鳳凰衛視記者,她認為莫言的回答得體,但放到網上後被斷章取義。在這趟7點50分起飛的航班上,坐著眾多媒體同行,他們的目的地是距離青島大約100公裏的高密。在酒店大堂,在莫言居住的小區,記者們在此守候多時,希望能夠與他偶遇,直到記者招待會的時間將至,他們才陸續離開。
莫言在記者招待會上始終沉著以對,有問必答。他的左手一直握著一根紅繩串著的飾物。記者招待會臨近結束,他抬起左手,將衣袖輕輕抹開,露出了袖口下的手表,看了看時間。
如果時間在某個軌道上停留在1976年2月莫言的一次當眾講話上,在另一個軌道上來到此刻,兩幅時空中的畫麵將形成鮮明的對比。
手表的國
“在一片掌聲裏,我不知怎樣地上了台。我頭暈,心跳,快要死了似的。”這是21歲的管謨業剛剛參軍之後,作為新兵代表上台講話時的心情。當他接到入伍通知書後,村裏的一位複員老兵告訴他,要想在部隊迅速站穩腳跟,就得寫一封決心書。管謨業記住了這位老兵的教導,一到兵營就趕緊寫了決心書,他獲得了這個上台講話露臉的機會。
在掌聲還未停息的台上,他腦子裏掠過了自己想要擁有的東西。“誰見過這樣的大場麵了。但這是光榮,是前途,是4個兜的軍裝,是上海牌手表,全鋼防震,19個鑽。”
不知在高密這家酒店的會議廳裏,57歲的莫言來到講台前那一刻腦子裏想的是什麼?他此時戴的又是什麼牌子什麼質地的手表?
21歲的管謨業“一屁股坐在那把坐過曹副團長、坐過新兵連指導員的椅子上”,那是一把紅色人造革麵的鋼架折疊椅。他望了一眼台下,開始低頭念稿子。
57歲的莫言除了看手表,頭幾乎沒有低下過。他已經是見慣大場麵之人。高密市一中的校園內有莫言文學館,館裏掛著一幅巨大的照片,照片所拍場景是2011年法蘭克福書展。作為中國作協副主席的莫言站在台上微笑,他身邊站著的依次是中國作協主席鐵凝、中國國家副主席習近平、德國總理默克爾。在這次書展上,當一位身處海外的異見人士出現的時候,許多中國作家選擇了退場。這也是莫言遭到批評的一次事件。
1976年,念完稿子的管謨業走下講台,聽到班長低聲對他說:你這個混蛋,徹底完了!他懵了,已經無心觀看接下來的文藝演出。回到宿舍後,追問班長到底是怎麼回事。班長說,“那凳子是首長坐的,你也配坐?你不站著講話,竟敢像首長一樣坐著講!你稀稀了(當時的流行語),等著明年回家吃地瓜去吧。”
莫言在回憶這段經曆時寫道:“我的眼淚刷地就流下來了。我一個老中農的兒子,費了千辛萬苦才當上兵,原本想在部隊好好幹,提成軍官,為父母爭氣,與地瓜離婚,誰知道這樣簡單就稀稀了。”
管謨業是那麼希望逃離家鄉的土地。他曾幻想:“假如有一天,我能幸運地逃離這塊土地,我決不會再回來。所以,當我爬上1976年2月16日裝運新兵的卡車時,當那些與我同車的小夥子流著眼淚與送行者告別時,我連頭也沒回。我感到我如一隻飛出了牢籠的鳥。我覺得那兒已經沒有任何值得我留戀的東西了。我希望汽車開得越快、開得越遠越好,最好能開到天涯海角。”當汽車停在一個離高密東北鄉隻有兩百華裏的軍營,帶新兵的人說到達目的地時,管謨業深感失望。“這是一次不過癮的逃離。”
管謨業的故鄉——高密東北鄉是一個什麼樣的所在?莫言作品和講話中反複提到的“東北鄉”是過去年代的稱呼,現在叫高密疏港物流園區。此地位於昌濰大平原與膠東半島交接處,地勢低窪,河道密集,夏季時常常水澇成災,曾經廣種高稈作物,比如高粱。高粱成熟的季節,這是一片火紅。
21歲的管謨業在新兵大會上講話後不久,被“發配”到了渤海邊的黃縣。除了站崗就是下地幹活,與原來的農村生活相比,沒有更好,反而更差。渤海的風浪中,他已經看不清上海牌19鑽全鋼手表的模樣。
站崗的枯燥生活中,管謨業開始了文學創作。他最早寫了一篇《媽媽的故事》。“寫一個地主的女兒(媽媽)愛上了八路軍的武工隊長,離家出走,最後帶著隊伍殺回來,打死了自己當漢奸的爹,但‘文革’中‘媽媽’卻因為家庭出身地主被鬥爭而死。”這篇小說寄給了《解放軍文藝》。“當我天天盼著稿費來了買手表時,稿子卻被退了回來。”
手表再次清晰地浮現的時候,已經是1981年。給自己取了筆名莫言的管謨業通過自己的努力寫作,在1981年和1982年之間,於河北保定文聯辦的《蓮池》雜誌上發表了短篇小說《春夜雨霏霏》和《醜兵》,掙了144元稿費。他用這些錢實現了自己的手表夢。
戴上了手表並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的作品被文壇老前輩孫犁所欣賞。孫犁對莫言進入更多人的視野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莫言的文學時間開始了。
35個人的國
10月11日晚上,作家雷鐸通過手機得知了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消息,那是助手發給他的一條短信。他為大學同班同學的獲獎感到高興。雷鐸記得,1984年秋天,他是倒數第二個到解放軍藝術學院文學係報到的學生,莫言是最後一個。他們倆都因為各自的原因而沒有按時到校。
軍藝辦了全國最早的作家班,他們這批軍隊作家被稱為“黃埔首期”。軍隊積壓多年的作家一下子都集中到北京的這個院子裏學習去了。能夠進入此地學習,既要有考試成績又要有作品。軍藝文學係主任徐懷中非常欣賞莫言,看了他的作品後,對輔導員劉毅然說,這個學生,即使文化考試不及格我們也要。
首期作家班共有34個同學,加上輔導員,一共是35人。有的人在進入軍藝作家班之前就已經成名,比如李存葆憑借《高山下的花環》獲得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已經廣為人知。來自南京軍區的以報告文學成名的記者錢鋼擔任了這個班的班長。
徐懷中給作家班實行的是“導師製”。全國最著名的高校老師、作家、評論家、藝術家被請來給他們上課,這其中有吳組緗、丁玲、王蒙、劉再複、張承誌等等。
有時候,徐懷中還會給一些同學上小課。“有一次,他(徐懷中)叫了我和莫言一起交談,談話的內容是文學文本。”當時的中國作家熱衷文本實驗,“兩斯一薩”(博爾赫斯、加西亞·馬爾克斯、巴爾加斯·略薩)是大家經常談論的作家。
對於文本實驗,雷鐸認為莫言的分寸掌握得更好一些,自己則走得太遠。“這好比一場足球比賽的現場轉播,莫言的度掌握得很好,被納入視野,而且靠近鏡頭。”
開始的時候,莫言處於不被人注意的位置。最風光的是李存葆,班上還開了他的作品研討會。會上,莫言對李存葆的作品提出了尖銳批評:“我們係裏組織討論會,討論李存葆的小說《山中,那十九座墳塋》。我確實感到不好,就把這個小說貶得一塌糊塗,話說得很過分。”
莫言認為那不是小說,更像是宣傳材料。
一個夢成了莫言文學創作的爆發點。某天淩晨,“我夢見一塊紅蘿卜地,陽光燦爛,照著蘿卜地裏一個彎腰勞動的老頭;又來了一個手持魚叉的姑娘,她叉出一個紅蘿卜,舉起來,迎著陽光走去。紅蘿卜在陽光下閃爍著奇異的光彩。”
莫言把這個夢寫成了一篇小說,取名《金色的紅蘿卜》。徐懷中看了之後,將題目改為《透明的紅蘿卜》。莫言剛開始覺得還不如不改,後來覺得改了更好。
《透明的紅蘿卜》描寫了一個“黑孩”的形象,被認為是一個受虐的小孩性意識的萌發。莫言被認為小時候經常挨父親打,留下了陰影。當我在高密東北鄉見到莫言90歲的父親管貽範時,老爺子笑著說,他小時候挺調皮搗蛋的,也就打過幾回。在90歲的管貽範的床頭,放著許多書,老爺子念過私塾,有看書的習慣,但沒看過莫言的書,“他不讓我看。”老爺子笑得很和藹。
高密東北鄉泥土裏長出的紅蘿卜幫助了莫言的文學事業。紅蘿卜被認為是男性的象征,對於性的描寫是莫言文學探索的領域。中國有著太長的情感禁錮的曆史,莫言突破了這個禁區。“《透明的紅蘿卜》裏有很濃的性意識,這讓作品提供了可以打通全人類情感的基礎。”雷鐸說。
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在1985年第二期《中國作家》上發表,引起巨大反響,京城裏的作家和評論家被召集在一起討論這部作品。莫言享受了李存葆剛入學時的待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