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言是怎樣煉成的(1 / 3)

張 英

莫言自稱 “寫鄉土的作者”,而他熟悉的鄉土就是他的故鄉,山東高密東北鄉——夏莊鎮河崖平安莊。從小餓怕了的莫言現在不但能吃飽,還在北京安了家,但他總忍不住回到家鄉。

這裏有他爺爺、他奶奶、他爸爸、他姑姑、他鄰居……和他們的故事。虛幻和現實、曆史和當下,就在這個隻有700多人口、100多戶的小小的村莊裏發酵。

2012年10月,是這個已經沒有紅高粱的村莊最熱鬧的時光。

“我太累了,從昨晚到現在,都在不停地接待人,不停地說話。”2012年10月12日傍晚,麵對《南方周末》記者,莫言滿臉疲憊,臉色蠟黃,眼睛裏帶著血絲。

他不停抽煙、喝茶,以保持清醒。出門參加新聞發布會前,莫言刮了刮胡子,梳理下頭發,特意換了妻子為他準備的淡藍色襯衫,軍黃色褲子和新牛皮鞋。

這一天前,瑞典文學院正式公布莫言為2012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後,最先趕到莫言高密家裏的當地文友——在他樓下放起了鞭炮。接著是濰坊和高密的官員,他們手捧鮮花趕來了。當地的電視台和報紙記者熟門熟路,堵在莫言家門口,在表示祝賀的同時提出了采訪要求。

半個小時後,離高密市區20裏遠的夏莊鎮河崖平安莊莫言老家,莫言92歲的父親在紅磚砌成的小院門口,點燃了當地政府送來的鞭炮和焰火。鄰居們聞訊而來,一起參加慶賀,他們和在場駐守的記者們一起,激動地叫喊著、跳躍著。

真實的“高密東北鄉”

“我現在經常做夢,跟別人搶奪食物,我這輩子最屈辱的事跟食物有關,喪失自尊;最大的幸福是在參軍後,第一頓飯吃了8個饅頭,也跟食物有關。”莫言對記者說。

從莫言和大哥管謨賢居住的高密市區出發,到莫言筆下的東北鄉——夏莊鎮河崖平安莊,距離20多公裏,開車大約需要40分鍾。莫言的父親、二哥、姑姑一家,目前還住在莫言出生的村莊裏。

從地圖上看,高密屬於濰坊市管轄,它東鄰膠縣,南臨諸城,西與安丘濰河相望,北與昌邑、平度毗鄰。給《南方周末》記者開車的司機陳師傅和莫言住同一個小區,莫言每年都會回高密住上兩個月。陳師傅說,高密在行政上屬於濰坊市管轄,但在地理和經濟上受青島影響更大。

這時的高密,正是豐收的季節。映入眼簾的是道路兩旁黃色的土地和綠色蔬菜,地裏的黃豆、玉米已經收割完畢,農夫駕著機器正在翻墾土地,無邊無際的白色塑料大棚裏,菠菜、大白菜、芹菜生長茂盛。公路兩側,堆滿了金黃的玉米,像玉帶一樣不斷延綿伸展開去。

莫言的老家平安莊在膠河邊上,他出生的老宅在舊村的最後一排,始建於民國初年,長方形結構,一間正堂4個房間,連同前院,都是紅瓦木頂,上位為磚混泥牆,石頭打基。

1955年,管謨業就出生在這個老宅西屋的大土炕上。老宅院子裏原來有兩間側房,加一個豬圈和一個廁所。

莫言是家裏第四個孩子。大哥管謨賢1943年,姐姐管謨芬1946年,二哥管謨欣1950年,也都出生在這裏。老四莫言和大哥相差12歲,都屬羊。莫言的女兒管笑笑,也在這個老宅裏出生。

現在屋後水泥地裏翻曬玉米的薛老伯和村民們都知道了,他們小時候叫“鬥兒”的莫言,靠寫字拿了一個國際大獎。“鬥兒”是爺爺管遵義起的,爺爺算是高學曆的文化人,讀過舊學私塾,家裏有很多醫書,寫得一手好字。爺爺的意思是:別看他長得醜,他可是北鬥星,長大一定成才。

莫言家隔壁的牆上和附近的跨河大橋護欄,都掛上了“熱烈慶祝家鄉作家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紅色橫幅。

莫言近千萬字描述的“高密東北鄉”。如今實指高密東北部的河崖、大欄兩個原公社的區域,隨著朝代更迭和時代變遷,明清時的舊稱“高密東北鄉”,先後改為河崖公社、大欄鄉、河崖鎮、夏莊鎮、膠河疏港物流園區。莫言出生的村子平安莊,舊名“三份子”。

“我小時候,政府還沒有修水堤,從屋裏可以望到膠河。後來我小學失學後,還參加過膠河的水利工程,在河道裏挖掘泥土。”莫言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

站在莫言家的屋後,寬闊的膠河翻騰著昏黃的汙水,高大的楊樹一排排沿河延伸開去,高大的河堤上長滿茂盛的荒草。

現在的村莊已經看不見期待中鋪天蓋地的紅高粱,滿目的黃色土地裏,偶爾會有小塊青綠色晚玉米沉默地站立著,凸凹站立著。

村南邊的順溪河和墨水河之間的沼澤地,當年土匪出沒的蘆葦湖泊,如今變成了一馬平川的膠河農場。

20世紀60年代以前,河崖、大欄一代地勢低窪,河道縱橫,每逢夏季,經常水澇成災。於是當地農民隻能種紅高粱,以此為主糧。

“在吃不飽飯的年代,紅高粱渾身是寶,高粱米磨成粉,可以做成餅和窩窩頭,或者釀酒,穗可以編織成草把掃地,葉子和支杆用來給牛當草料,或者編織成草席和門簾,根部也可以敲幹淨土後曬幹後當柴火燒。”

莫言父親管貽範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當時整個河崖公社(今天的夏莊鎮),種滿了高粱。一眼望去,滿眼都是綠色,無窮無盡,風一吹的時候,高粱不停搖晃,嘩啦作響。

為治理洪澇災害,當地政府大興水利,挖河開渠,澇災解除,大片的紅高粱也從土地上消失。後來小麥、黃豆、玉米、蔬菜、棉花,成為了絕對的主角。同時消失的還有高粱酒、高粱餅、高粱窩頭。

莫言的《紅高粱》在1986年第3期《人民文學》發表,被張藝謀看到,準備拍成電影,將4個拍攝地放在了高密,分別是莫言家附近的孫家口村石板橋,高密南部的拒馬河鎮泊子村,西南王五水庫的農戶家和高密西部的峽山水庫。

這時,高密農民已經多年不種高粱這種低產難吃的作物了,張藝謀和鄉親們討價還價,最後以每畝地300左右的價格在酒坊外的3個外景地種植了130多畝高粱。

《紅高粱》獲柏林金熊獎後,高密政府給高崖至平安莊的馬路取了個名字:紅高粱大街。當地有商人靈機一動,推出了從莫言小說裏借來了“我奶奶”的小名“九兒”,生產白酒。

薛老伯對《南方周末》記者說,當地早就不種高粱了,太難吃了,除了造酒沒有什麼別的功能。如今,偶爾有年紀大的村民種幾株紅高粱,也是為了編製掃把掃地用。

1986年,管家在規劃的新村蓋了8間紅磚瓦房,全家就搬過去。老屋用來放雜物用。後來因風吹雨打,兩側房屋和廁所、豬圈都拆掉了,隻保留了正屋。《南方周末》記者沿河繼續驅車前行4分鍾,抵達莫言二哥家。

二哥管謨欣一家和莫言父親目前住在這裏。他一直在鎮上工作,寫了一輩子材料,退休在家。因為92歲的老父親管貽範不願意進城,他就一直在家裏照顧父親。管謨欣長得和莫言很像,隻是個子要比莫言小一號,人比較黑瘦。

兩年前,地方政府見不時有慕名而來的遊客,要撥經費修理老宅,莫言不同意。

“現在拿了諾貝爾獎,政府又提出要修,開發成旅遊景點,我們不同意,那樣太張揚了,做人要低調。”

管貽範告訴《南方周末》記者。他身體很好,滿麵紅光,就是耳朵不大好使,跟他說話要對著他耳朵大點聲。

搬離老宅,莫言妻子杜芹蘭和女兒管笑笑在新村住了兩年。在《紅高粱》拍成電影走紅後,縣裏的領導破例把杜芹蘭和管笑笑的戶口轉成了城市戶口,還給她安排了工作。為此莫言在高密市區南關天壇路買下了26號地,蓋了一個大院子。

1988—1995年,莫言在這個自建的房子裏創作了《酒國》、《豐乳肥臀》等大量作品。1996年,莫言和大哥一起買下了現在居住的房子。南關天壇路的26號院轉賣給了朋友,再後來,朋友把房子捐給了高密市政府。

相比莫言在平安莊故居,26號院鮮有記者造訪。《南方周末》記者看到,如今這裏已是高密鳳城藝術團和高密婦女健身協會的辦公地點。

莫言文學館成立以後,館長毛維傑把26號院裏,當年莫言在這處居所中使用過的桌子、台燈、椅子,包括一台老式電腦,都搬到了如今的莫言文學館裏陳列。

我餓,我餓,我還是餓

“我父親的脾氣很暴躁,在外邊不敢發作,回到家裏就逮著老婆孩子撒氣。我們兄妹經常挨打,大家都怕他;因為是大家庭居住,母親凡事都讓著同住在一起的叔叔和嬸嬸,對他們的孩子們關愛有加,對我們也很嚴厲。”管謨賢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

在20世紀50年代進行的土改運動中,莫言家被劃為“中農”。“中農”是在“富農”和“上中農”之下,有自己的田地,靠自己勞動維生,不屬於“社會主義的寄生蟲”。

但因為大爺爺管遵仁被劃為地主,兒子又去了台灣,莫言全家受牽連,成為政治上的被“團結對象”。這使在大隊當會計的父親管貽範終日愁眉不展,事事小心謹慎,委曲求全。在工作和生活中積累的壓力,隻能帶回家。

“莫言小時候特別皮,上課時老是打瞌睡,還經常和同桌的同學交頭接耳,中午午睡的時候跑到院子裏玩。”莫言同村的小學同學李善友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從出生記事開始,莫言對童年和少年的印象隻有饑餓。1958年,“大躍進”開始,全民大煉鋼鐵,他們家的鍋碗瓢盆、菜刀、門把手全被充了公,一家人除了莫言和奶奶,其他人都被安排去土爐煉鋼、撿鐵礦石。

公共食堂很快沒有幹飯了,隻有野菜和發黴地瓜幹。1959年春天,食堂也停辦了,隻能跑到地裏挖爛地瓜吃。家裏沒有鍋,莫言就從煉鋼爐裏的材料堆裏,偷了當年日本兵戴在頭上的鋼盔,回家刷洗幹淨,就用它代替鍋煮菜飯用。

管謨賢回憶接下來的“三年自然災害”:“那三年高密風調雨順,因為煉鋼,糧食爛在了地裏。”

到1960年春天的時候,平安莊開始大量餓死人。最多的一天,村裏死了18個人。

“村裏能吃的東西都吃光了,草根,樹皮,房簷上的草。村子裏幾乎天天死人,起初死了人還掩埋,後來就沒人掩埋死者,村子裏的死屍被拖到村子外邊去,很多吃死人吃紅了眼睛的瘋狗就在那裏等待著,死屍一放下,狗就撲上去。”

後來,莫言從曆史書上看到其他地方出現人吃人的事情:“據說我們村的馬四曾經從自己死去的老婆的腿上割肉燒吃,但沒有確證,因為他自己也很快就死了。”

莫言吃過茅草根、樹皮、棉籽皮、芙子苗、薺薺毛。聽說南窪裏有種白色的土能吃,莫言和哥哥一起去挖來吃,結果吃了大便拉不下來,隻能大量喝水,用手往外扣。憋死了一些人後,沒有人敢再吃土了。

那年冬天,學校裏拉來了一車煤,是給他們取暖用的,堆在食堂前麵。一個生癆病的同學吃了一塊,說煤越嚼越香。全班同學都去拿,上課的時候臉色蠟黃的老師在黑板上寫字,管謨業和同學們在下麵吃煤,一片咯嘣咯嘣的聲響。老師忍不住也咬了一小口,驚喜地說:“真的很好吃!”他們拉的大便也是黑色的,還能夠被送進火爐裏燒。

管謨業的母親偷生產隊的馬料吃,結果被人抓住了吊起來打。他的大祖母去西村討飯,在一個麻風病人家裏,看到方桌上有半碗剩麵條,撲上去就用手挖著吃了。

後來政府打開糧倉,按照人口發救濟糧,每人半斤豆餅。“我奶奶分給我杏核大小的一塊,放在口裏嚼著,香甜無比,舍不得往下咽。”但糧食發得太晚,管謨業的三叔已經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