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莫言是怎樣煉成的(2 / 3)

管謨業隔壁家的孫爺爺太餓了,把剛分給他家兩斤豆餅全吃完了,豆餅油膩勁大,他回到家裏不停喝水,結果豆餅在肚子裏發開,把胃脹破,死了。那時候的人,因為饑餓,腸胃沒有脂肪,像紙一樣薄。

為了維持生命,父親讓管謨業的姐姐退學回家,專門負責在地裏挖野菜,加上一點玉米麵或地瓜麵,熬成稀飯全家喝。長期沒有營養,大人水腫,人的肚皮都是透明的,青色的腸子清晰可見。

“那時候捉到一隻螞蚱,在火上燒一燒就是美味;逮到一隻老鼠用泥巴包放在鍋灶裏燒熟了,奶奶或母親就會把莫言和堂姐叫到一起,一人一半,連內髒和骨頭都吃掉了。”管謨賢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說。

到了“文革”時期,沒有再出現餓死人現象,管謨業也不用天天喝野菜紅薯粥了,政府按照人頭發放半年糠菜半年糧,還是吃不飽。他和哥哥到玉米田裏,尋找生在秸稈上的菌瘤。掰下來回家煮熟,撒上鹽用大蒜泥拌著吃。

頂替父親去供銷社工作的叔叔,走後門買了一麻袋棉籽餅。管謨業夜裏起來撒尿,也會摸一塊,蒙著頭偷吃。後來聽說,癩蛤蟆的肉比羊肉還要鮮美,但母親嫌髒,不許孩子們去捉。

直到“文革”結束前,管謨業終於可以吃紅薯幹吃飽了。這時他對食物的要求也漸漸高了。有一年年終結算,生產隊分了他家290多元錢,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村子有人賣病死的豬肉,上麵都是黃豆一樣大的米蟲,價格便宜,村裏人都圍著買。看見父親舍不得,管謨業就一個勁兒哭,最後父親下決心割了5斤肉,回到家裏煮熟了每人一碗。

“我一大碗肥肉吃下去,還覺不夠,母親歎一口氣,把她碗裏的給了我。吃完了,嘴巴還是饞,但肚子受不了了。一股股葷油伴著沒嚼碎的肉片往上湧,喉嚨像被小刀子割著,難受又幸福。”莫言回憶說。

“我們家都是文科好”

“我們家都是文科好,祖上有管仲這樣的齊國名相,有算命特別厲害的管路,明清兩代祖上出了七個進士,都是搞文的。”管謨賢對《南方周末》記者說,他還有一篇專門研究族譜的學術論文,擺在了莫言文學館裏展示。

在莫言一家子中,管謨賢是唯一的大學生。1963年,他考上了上海華東師範大學中文係:“我語文、曆史、外語都考得很好,數學隻考了13分。”大姐退學後一直在家務農,管謨欣高中畢業時剛好趕上“文革”,沒能考大學,靠文科功夫好,一直在公社搞宣傳寫材料。

莫言對《南方周末》記者回憶自己的文學啟蒙時,提到大爺爺管遵仁和爺爺管遵義。管遵仁是當地的著名中醫,以婦科和兒科見長。莫言在退學回家務農後,為混個飽飯跟大爺爺學醫兩年,他的舊學功底,就是當時背誦《藥性賦》、《頻湖脈訣》等醫學著作打下的。

爺爺管遵義生於1895年,1978年病故,是一個忠厚老實、勤儉持家的農民,與小說《大風》中的爺爺相近。管遵義一生務農,種田是一把好手,還會木匠手藝。雖然不認識字,但爺爺腦袋裏裝滿了許多故事。冬日炕頭裏,夏日河堤上,兩個爺爺給他講了不少民間狐仙鬼怪的故事。

小學讀到五年級,莫言就被學校勸退學回家務農了。原因是哥哥;哥哥暑假從上海帶回來,帶來了上海紅衛兵編的報刊和造反派奪權傳單。

“我講了上海學生造反的情況,啟發了莫言他到學校裏宣傳這些造反理論,還說學校領導教師是奴隸主,學生是奴隸,還編什麼黑板報,成立什麼戰鬥隊。後來他帶上幾個小夥伴外出串聯,到了膠縣在接待站住了一晚,給人家褥子上畫了一個大地圖(尿炕),嚇得跑了家。”管謨賢向《南方周末》記者回憶。

後來,在學校喊了幾句“打倒”、“造反”的莫言,被學校勸退回家。

莫言從此成為了大隊裏年齡最小的農民,過上了早出晚歸“臉朝黃土背朝天”的生活。因為個子小,他幹不了大人的體力活,隻能去幫養牛隊割草,種高粱、種棉花、放羊,掙一半工分。

“我們那個地方是三縣交界,土地很遼闊,周圍幾十裏沒有村莊,我每天就隻能跟一頭牛和一隻羊對話。我還經常躺在草地上,跟天上的鳥對話,鳥不理我,我就睡著了,過一會兒可能牛會把我頂醒,因為它已經吃飽了,我一看它的肚子鼓鼓的,就一塊兒回家去了。”莫言接受媒體采訪時曾回憶說。

莫言成為作家是受到大哥的影響。管謨賢去上海讀書後,留下《呂梁英雄傳》、《紅日》、《紅旗譜》、《林海雪原》、《烈火金剛》、《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這樣的革命文學和《聊齋誌異》、《隋唐演義》《三國演義》《水滸傳》這樣的書。

鄉村一成不變的生活,饑餓和孤獨,讓管謨業覺得人生乏味,時光漫長。這時,閱讀成為他最快樂的享受。家裏書看完了,他就滿村借著看。為了能夠看同學家的《封神演義》,他就幫同學家推石磨磨麵,推一下午看一本。

這時候的莫言已經有了文學夢。鄰居單亦敏是山東師範大學的畢業生,因為政治成分不好,在“文革運動”裏被打成右派回村參加勞動改造。在和他的閑聊中,吃不飽飯的莫言知道“有個山東作家一天吃三頓餃子”,這對一年隻能吃一頓餃子的莫言是一個巨大的衝擊,從而引發了當作家的欲望。

根據管謨賢的考證,正是在昌邑縣參加開挖膠萊河的工程時,頭一回看見人山人海、紅旗飄揚的管遵仁,回家後開始了一部長篇小說《膠萊河畔》的寫作,第一節的標題是“元宵節支部開大會,老地主陰謀斷馬腿”。

這部模仿《紅旗譜》的小說,大意是熱戀的婦女隊長和民兵連長為了挖掘膠萊河一再推遲婚期,而一個老地主為了破壞膠萊河的建設計劃,砍斷了生產隊裏的一匹馬的腿。這部小說最後管遵仁沒有完成,隻寫了一章。

為逃避勞動的痛苦,莫言跟大爺爺學了兩年中醫,想擺脫土地的束縛。但最終文化程度太低,莫言沒有學成。最後,在當會計的二叔介紹下,莫言去高密棉花加工廠當地磅工,負責稱重量。

“我叔叔在裏麵是主管會計,所以莫言進去算是走後門,就是個季節工,有活就幹,沒活就回家,一天幹幾塊錢,發了錢以後交給生產隊一部分買工分,剩下十幾塊錢交給家裏,自己留個兩塊錢購買牙刷牙膏什麼的。”管謨賢回憶說。

也是在這一時期,莫言和來自高密陳家屋子村的杜芹蘭認識了,兩個年輕人談起了戀愛。這時候莫言除了負責廠裏的黑板報外,他已經開始了寫作,開始向公社廣播站和高密縣廣播站投稿,也開始在《濰坊日報》、《大眾日報》上發文章了。

管遵仁真正脫離土地,成為作家,解決吃飽飯的問題,還是在他穿上軍裝以後。

從18歲起,管謨業連續3年報名參軍,體檢合格,但每次被有關係有背景的人頂替了。有一次,他拿著入伍通知去報到,結果還是被人頂替了。

當時大學停止招生,招工、參軍是農村青年改變命運的唯一機會。

1976年,莫言21歲,按照當時的規定,莫言這一年如果走不成,再一年就超齡了。這次管謨業沒有在老家報名,作為“表現好的臨時工”從棉花廠報名,一個幹部子弟也幫來他,前兩年阻撓他的大隊書記、大隊長和民兵連長都在昌邑膠萊河工地上,沒機會插手。

不久,氣呼呼的民兵連長到棉花廠送應征入伍通知單,把通知單丟在他麵前,轉身就走。

在村裏人眼裏,管家從此“混出頭”了。莫言的大哥從上海華東師範大學畢業後,捧上了鐵飯碗,吃上了國家飯,莫言也提幹留在了軍隊,還破格考上了解放軍藝術學院。

“你家三兒子把我給寫死了”

管謨業終於穿上了夢寐以求的軍裝,去了離家不遠的山東黃縣總參某部當兵。

臨走的那一天,別的大隊都是敲鑼打鼓歡送,隻有管謨業冷冷清清沒有人送,最後是村裏一個小學教師給折了一朵紅花戴在他胸前。這讓他覺得自己要在部隊裏奮發圖強,“好好表現”。

管謨業母親哭得稀裏嘩啦。平日嚴肅的管貽範對著自己的小兒子就說了句:“凡事謹慎,切記禍從口出,人不要張狂,否則必遭禍患。”

後來,管謨業寫小說取筆名“莫言”,也是因為父親的這番話。

“這一次是真正和野菜、地瓜幹離了婚。”莫言剛到新兵連的第一頓飯,一籠雪白的小饅頭,他一口氣吃了8個。炊事班長對司務長說:“壞了,來了個大肚漢。”司務長回答:“沒有關係,吃上一個月就吃不動了。”果然,一個月後,莫言肚子裏有了油水,同樣的饅頭隻能吃兩個了。

初到部隊,莫言和所有的農村兵的想法一樣,好好表現,挖廁所,重活髒活啥都幹,爭取提幹留在部隊。他很快當上了副班長,還成為連隊裏的圖書管理員。因為表現突出,自稱高中文化的莫言被上級調到河北保定,當新兵連的政治教員和保密員。

小學畢業的莫言惡補大量馬列著作後,也敢拿著大學教材給戰士們上課了。在哥哥的往來書信指導下,他閱讀了大量的古典文學,大大豐富了自己的視野,使他的寫作水平也得到質的飛躍。

在哥哥的寫作指導下,莫言的第一篇小說《春夜雨霏霏》發在了保定的《蓮池》上。

文學最終改變了莫言的命運,1982年,靠著發表的8篇小說,在領導的大力推薦下,部隊留下了超齡的莫言,提升他為行政23級的排級幹部,還把他調到了北京延慶總部當宣傳幹部,負責理論教育工作。

在莫言小說《白狗秋千架》中,第一次出現“高密東北鄉”。此後,莫言所有小說故事,都圍繞 “高密東北鄉”展開。經過幾十年的苦心經營,高密東北鄉,與福克納筆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和馬爾克斯筆下的馬貢多鎮一樣,成為世界文學版圖上的地標。

“莫言筆下的東北鄉,是以他生活的故鄉河崖公社為原型虛構的,現實裏的高密都是一馬平川,但在他的筆下,東北鄉除了平原,有森林、湖泊、高山、草原,這是典型的虛構文學世界。”莫言大哥管謨賢對記者說。

1984年7月,解放軍藝術學院首次設立文學係,部隊老作家徐懷中當係主任。考試隻有3門課,政治、語文、史地,莫言考了216分,其中語文90分。他和錢鋼、崔金生、李存葆等人成為了同學。

文學係的課程和普通大學不同,都是采用講座式的授課,從北大、北師大等高校請一些老師講座,“什麼人都來講,講哲學的、搞美術的、搞音樂的、搞舞蹈的,全方位開拓我們的眼界和思路,提高我們的文學藝術素養。”

在軍藝的兩年,讓莫言找到了自己的創作方向。他的成名作《透明的紅蘿卜》源於他的真實遭遇:12歲時他在一個離家不遠的工地上,給一個鐵匠拉風箱,他溜到旁邊的蘿卜地,偷了一個紅蘿卜,被人抓住,脫了他的鞋讓他對著毛主席像當眾認罪,回家又被父親拿繩子抽打。

《紅高粱》是莫言1985年寫的,那年剛好是抗日戰爭勝利四十周年,他想起了棉花廠的好友張世家講的孫家口伏擊戰。

1938年3月15日,當時駐膠縣日軍汽車隊,經常從村後的石橋上經過,到平度縣城去。當時高密東北鄉的遊擊隊伏擊了路過的汽車隊,這一戰消滅日本鬼子30多人。後來,日本軍隊報複,把公婆廟村當成了孫家口,一路燒殺搶掠,槍殺100多人燒光公婆廟村的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