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真實曆史基礎上,莫言進行了大膽的虛構和想象,小說裏的“我奶奶”人物性格直接取自於莫言的奶奶。莫言的奶奶和《紅高粱》裏的奶奶都姓戴,是管家的大總管,一家十幾口人的吃穿全由她安排。
“我奶奶膽子比爺爺大,有一年家裏來了日本鬼子,鬼子在外邊砸門,一腳將爺爺踢倒,刺刀對準爺爺胸口,嚇得爺爺麵如土色。奶奶走上前去扶起爺爺,爺爺出門想跑,那鬼子一勾槍機,子彈從爺爺耳邊飛過。此後,隻要聽說鬼子來了,爺爺就先跑了,家裏往往是奶奶留守。
《紅高粱》中的王文義是莫言的老鄰居,用的真名實姓。王文義是個老實人,年輕的時候當過幾天兵,他膽小,鬼子打槍,可能是搡著他的耳朵了,他一摸有血,就喊“我的頭沒了”,把槍扔到水溝裏。連長氣得罵他:“沒有頭,你還會說話啊!”
《紅高粱》在莫言村裏放,王文義看到莫言把他寫死了,憤怒地拄著一根拐杖找管貽範:“我還活得好好的,你家三兒子把我給寫死了。咱們幾輩子的鄰居了,怎麼能這樣子糟蹋人呢?”管貽範回答說:“莫言小說裏的第一句話就是‘我父親這個土匪種’,難道我是土匪種嗎?’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
後來莫言回家,買了兩瓶酒給王文義送去。“我把您塑造成一個大英雄了。他說什麼大英雄?有聽到槍聲就捂著耳朵大喊‘司令司令我的頭沒了’的大英雄嗎?我說您不是很英勇地犧牲了嗎?聊到後來,大叔很寬容地說:‘反正人已經被你寫死了,咱爺兒倆就不計較了。這樣吧,你再去給我買兩瓶酒吧。’”莫言回憶說。
小說在《人民文學》上發表以後,莫言一炮而紅。電影裏的“我奶奶”鞏俐也紅了。
當時,還在搞文學評論的劉曉波,提議莫言應該把這個題材集中寫成一部長篇小說。莫言就把《紅高粱》、《高粱酒》等中篇小說和短篇小說,結集成《紅高粱家族》發表出版。
從軍藝畢業的莫言,被分配到總參政治部文化部當創作員,在北京城裏安了家。不久,莫言又考上了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合辦的研究生班,拿到了文學碩士學位。
《紅高粱》裏,莫言寫了“我爺爺”,也寫“我奶奶”。在《豐乳肥臀》和短篇小說《五個餑餑》和《石磨》裏,莫言寫到了自己的母親高淑娟。
高淑娟1922年出生,兩歲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17歲的時候,嫁給了管貽範。高淑娟在黃土地勞累了一輩子,患有哮喘、肺氣腫等多種疾病。1961年春節,正是鬧饑荒的年份,她把全家人從牙縫裏摳出的幾斤白麵,做成餑餑放在祖宗神位前當供品,年剛過完,婆婆讓兒媳婦去收回,沒想到餑餑被討飯的偷走了。這可是一大家裏半個月的口糧,餑餑丟了,高淑娟還背負偷吃偷藏的嫌疑,她哭了大半夜。莫言剛開始寫小說的時候,就寫了篇《五個餑餑》。
1994年,高淑娟因病去世,莫言悲痛不已,在故鄉裏住了幾十天,寫了《豐乳肥臀》。這部長篇小說的發表,讓莫言拿到了10萬元獎金的大家文學獎,也讓他脫下軍裝離開軍隊——有部隊老作家聯名寫信告狀,認為他的作品政治傾向有問題。
後來,副師級幹部莫言專業到了法製日報,擔任影視中心主任。
“我母親17歲到我們家,50多年裏,當媳婦的時間比當婆婆的時間長,一直沒過上好日子,等後來過上好日子,又老生病。所以她活著的時候,經常感歎自己命苦。”管謨賢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我姑姑,洗衣機
1955年,給莫言和哥哥、姐姐接生的,是姑姑管貽蘭。1981年,給莫言女兒管笑笑接生的,是管貽蘭。1986年,給莫言妻子杜芹蘭做流產手術,讓莫言沒有兒子的,還是管貽蘭。
在去莫言老宅的前一天,《南方周末》記者問莫言要管貽蘭的地址和電話,莫言說,“不用電話,我姑姑是當地家喻戶曉的人物,她當醫生一輩子,那裏的人大部分都是她接生的,都知道她的大名。”
管貽蘭住的沙口子村和莫言老家平安莊隔河相望。作為《蛙》的真實主人公,因為莫言的獲獎,她也引發了傳媒的關注,不時有前來采訪的記者找她。
姑姑是莫言最喜歡的親人。“我小時候,家裏人生了病,就會把我姑姑搬來,她給我看完病就開始講她當天遇到的事,我們就瞪著眼聽。她醫藥箱裏那種給人打針的小紙盒,是我們最好的玩具。我寫小說以後,一直想以姑姑為原型寫一部小說。”莫言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莫言退學回家務農,不想種地,還跟她父親學過兩年中醫。那時候,莫言回家已有4年,麵對繁重的黃土地,覺得生活沒有出路,看不到未來,情緒低沉。
管遵義給莫言講過一個故事。舊社會青島有個老板的工廠開業,大門兩側需要掛牌,請了一些當地書法家寫字。當時一個農夫在門外看見了,他光腳進門拿起筆來就寫,寫到最後一個字不寫了,說自己手疼,一個月以後再補。老板後來一比,他的字寫得最好。後來他的廠要開業前一天,老板找到農夫寫了一個字,回家就對上了,一點不差。
“我父親講這個故事,是鼓勵莫言,人一生一世一定要學好一樣東西,不然被別人看不起,不能做人上人,也不能做人下人。”管貽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學醫的兩年,莫言在姑姑家裏看了不少書,還聽大爺爺給他講了很多曆史上的傳奇和聊齋裏的故事。後來,莫言小說裏的出現的老人,都有大爺爺的影子。包括莫言的毛筆字,也是那時受的影響,為學開中醫方子。
莫言小說裏的人物,大部分在老家都能夠找到原型,《生死疲勞》裏的“藍臉”,是20世紀政府推廣“集體合作社”時,村裏一個堅持要單幹的老農民。妻子杜芹蘭的母親,不願意把自己分到的田地合並交給生產隊,手拿《人民日報》找到山東濟南,拿到當時省長的批示,回家後貼到大門口,以抵製上門糾纏的工作人員。
《天堂蒜薹之歌》裏出現了莫言的四叔管貽壽。1987年,山東蒼山縣農民按照政府規劃,種植大量蒜薹,大豐收的時候,市場價格暴跌,血本無歸。數千農民包圍了縣政府,砸了辦公設備,釀成了震驚全國的“蒜薹事件”。
莫言的四叔管貽壽,1984年趕著牛車往40裏外的縣糖廠送甜菜,在途中被一個酒後無證駕駛的司機壓死,當時這個司機正給一個公社書記家建房拉磚瓦。事件發生後,書記動用各種關係,上門威脅利誘,最後賠償了500元人民幣。
莫言和哥哥得到消息後,準備回鄉打官司,後被父親製止:“人死不能複生,寧叫一家冷,不叫兩家寒。”莫言以此為基礎,寫了《天堂蒜薹之歌》,把慘死的管貽壽留在了小說中。
“小說家總是想遠離政治,小說卻自己逼近了政治。”莫言在寫《天堂蒜薹之歌》時,偽造了這段名人名言。
《蛙》裏的原型、管貽蘭沾了“文化”的光。新中國成立後的土改,父親政治上被劃為“地主”,加上兒子又被國民黨軍隊抓壯丁去了台灣。有段時間,她和父親的日子非常難過,在村裏人麵前抬不起頭。
新中國成立以後,政府非常關心人民的健康,在全國範圍內開展了新生育法的培訓。當時有文化的人不多,管貽蘭從小開藥方,認識字,被當時的縣衛生局局長選中,成為新法接生培訓班的首批學員。
此前,當地的接生婆都是用“土法”:把馬路上的塵土墊在孕婦身下,用帶鐵鏽的剪刀剪掉嬰兒的臍帶,然後用破布、棉花來包紮,造成了大量的嬰兒患破傷風死亡。新法接生首先就是對嬰兒臍帶進行消毒,再用紗布包裹好,通過長時間的努力,管貽蘭慢慢把土法接生那批接生婆們給淘汰掉了。
從18歲開始一直幹到70歲,管貽蘭接下來的孩子差不多有兩萬個。在農村實施計劃生育政策,管貽蘭在當地成為了不受歡迎的人,“走到哪裏像瘟神一樣誰見了都罵,夜裏不敢一個人出門,走路有人從背後用磚頭砸。”莫言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管貽蘭回憶起往事,“當時的政策是“兩個正好,三個多點”。農村人都想要男孩,一個原因是當時都是靠人力勞動,不像現在種地都是機械化。中國人口這麼多,不搞計劃生育,一年高密就能生出一個鄉鎮。原來一個村200多戶,一年就能生600多個孩子。地裏的糧食生產跟不上人口增長速度,後來鄉親們也理解了計劃生育政策,兒女無所謂,都要兩個孩子。”
莫言大哥家兩個兒子,二哥家一男一女;莫言姐姐連續生了三個女兒,第四胎生了個一男一女的雙胞胎;莫言妻子杜芹蘭懷上第二個孩子的時候,戶口還在農村。按政策講,他第一個孩子是女兒,間隔幾年後可以再要一個。
當莫言剛剛調到北京時,妻子懷孕了。“如果我是普通戰士,是誌願兵,可以要第二個孩子,但我們總部機關特別嚴,不能要第二個孩子,幾千幹部都沒有第二胎,不能因為我影響了整個單位的榮譽,領導當時找我談話,我根本沒有任何理由反駁。”
那時的莫言剛剛提幹入黨,文學道路一帆風順,領導也很器重他,在單位領導出馬勸說後,後來莫言隻好答應不要孩子。他回到山東做老婆的工作,跟老婆舉例子:“我同學在當地縣裏工作的,無論是工人、教師,還是局長、處長,大家都是一個孩子,很多人也是女兒。”
杜芹蘭想要這個孩子,但迫於形勢,“如果生了第二胎,我複員回老家變成農民,隻能種地;如果我不生第二胎的話,過兩年可以隨軍,女兒也變成城裏人,否則生孩子再多,在農村待著都沒前途。”
杜芹蘭流完產後,縣裏計生委給莫言獎勵一台洗衣機,敲鑼打鼓送到家。“我老婆從來不用它,心裏不高興,看到洗衣機心裏就很痛苦。”
歲月流逝,隨著年齡增長,莫言愈發懷念那個流產失去的孩子。
“過去我沒有感覺到少生幾個孩子是多麼大的遺憾,現在回頭一想挺遺憾的,如果現在我有兩個孩子多好,一男一女或者兩個女兒。尤其當你生命越來越往盡頭走的時候,才意識到生命的真正的價值。”
2002年春節,日本作家大江健三郎跟著莫言回高密過年。大江對莫言的姑姑職業很感興趣,後來在很多次演講中都有提到姑姑。作為莫言少年時代最喜歡的親人,姑姑的人生故事一直存留在莫言的記憶裏。
“我寫《蛙》的原因是因為報紙上關於計劃生育政策的討論,當時這個政策說要管30年,政策到期限後,這幾年學術界有開始反思計劃生育政策,廣播、電視和報紙上出現許多討論,我覺得寫這個故事的時機到了。”莫言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莫言寫《蛙》的時候,管貽蘭已經退休了,和從醫院開救護車崗位退休的老伴一起給她的 4個孩子帶小孩。她和丈夫都是城市戶口,按照計劃生育政策,4個孩子都隻要了一個孩子。
“管笑笑是獨生子女,他愛人也獨生子女,笑笑現在已經生了一個女兒,還可以按照政策再生一個,到時候一個姓管,一個姓苗。這樣莫言家也算有了香火。”管貽蘭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現在,莫言已經當上了姥爺,他和妻子平時在家給女兒帶外孫女。
剛剛拿到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現在是中國藝術研究院文學院院長,他已經在考慮退休後的生活了。“北京人太多了,城市太喧囂了,我現在就盼著退休,該葉落歸根,高密老家挺好的,親人都在這裏,我的書房也比北京的書房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