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條鋥亮的工字軌,凶悍地犁開大地赤褐色胸膛,直直地向廣袤的原野腹部延伸。
第47次特別快車,以120公裏的時速,風馳電掣,顯示氣質地呼嘯著。
年逾花甲的“紀委”委員薑博襄是六號軟臥包廂的唯一乘客。時至黃昏,兩邊天際大潮般湧動的雲霓將包廂內染得暗暗的,他竟不開燈,也無意將年輕的保衛幹事吳程從硬臥車廂叫來聊聊天兒,似乎著意把整個身子浸泡在迷朦的暮靄裏,盡情體驗一下孤身一人的滋味。
按說包廂內無有他人,薑博襄滿可以在沒有噪鴉般幹擾的靜謐中寬衣躺在舒適的沙發式軟臥上,愜意地睡上一覺兒,借以緩解連日來奔波的疲勞。但他卻沒有這樣。而是定定地坐著,腰板挺得筆直,凝思的目光射向窗外,軍上衣風紀扣緊緊地扣著,似乎害怕將身上漸漸消失的燥熱驅散跑。他右手食指和中指間雖然夾著一支中華牌香煙,卻良久沒有吸一口,嫋嫋上升的乳白色煙雲與他那兩鬢的斑斑銀發融合在一起,生發岀一種鋼青色,映襯得他那本來陰沉的麵容愈發顯得冷峻。看神態,仿佛他那寬厚的肩胛上承擔著一種難以擺脫的重負或者原本就沒想擺脫的使命。
這是薑博襄一周之內第二次離京南下了。
第一次較之這一回行蹤更為匆忙而詭秘。
那是上周最後一天的下午5時25分。天空一片鉛灰色,如同澆鑄上一層鐵的溶液,沉甸甸的,還透著一種冷調子,令人胸口感到發緊。薑博襄剛剛收拾完案頭的卷宗,正準備下班回家,猝然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把他正要起步的身子給定住了。
“薑博襄委員同誌嗎?”
薑博襄從耳機裏聽到這帶有明顯語病但又十分獨特的稱呼,就準確無誤地猜出對方是新調來不久的“紀委”書記鄒大成。所以,他回答得相當明確:“我是薑博襄。鄒書記有什麼指示?”
“請你馬上到我辦公室來一下。”
薑博襄一個“是”字沒出口,對方已經“嘎”地一聲將電語耳機放下了。
“什麼事這麼急?”薑博襄濃密的眉毛一聳,象陡地隆起兩道堅固的石岸,不禁喃喃地說了句。但是多年的戎馬生涯養成的雷厲風行的作風促使他沒有片刻耽擱,大步流星地向鄒大成的辦公室奔去。
“紀委”書記鄒大成的辦公室在氣勢恢宏的豆青色大樓的第三層東端的308號房間。第三層樓房被稱為最高軍政長官的神經指揮中樞,除辦公大樓的門口設有警衛外,第三層樓房的兩端還各設一個衛兵,這樣就愈發顯得威嚴和神聖,使整個大樓憑添了一種凜然的氣概。
“老薑呀,坐,坐。”鄒大成一見急火火趕來的薑博襄走進辦公室,立刻站起身來,表示體恤地指了指右麵的沙發,並且下意識地看了看表,見薑博襄從接到他的電話到從前麵500米處的米黃色辦公樓趕到他辦公室僅僅用了12分鍾,動作之快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年齡比薑博襄小3歲、從軍比薑博襄晚兩年的鄒大成那瘦削而略顯憔悴的臉上泛出一絲掩飾不住的滿足感,盡管淡而又淡。
身材魁梧的薑博襄遵從地坐在沙發上,腰板挺得直直的,雙手放在膝蓋上,那神情象一個下級軍官在聽候指揮員的訓令。在部隊,官階就是上帝。誰的官階大,誰就贏得主宰部屬的意誌。
鄒大成瘦小的身材雖然埋在旋轉式皮沙發坐椅上,但是由於所處的位置仍不失居高臨下的氣勢。他以審視的目光看著薑博襄,話出口雖然語調顯得親切,但包含的命令成分也很足:“老薑呀,叫你馬上來,是有個重要任務交給你。”他說著頓了一下,借以加重語氣的力度,“剛才上邊兒來了個電話,說是有個來曆不明的女人,謊稱是抗日戰爭初期一個名震中外的烈士的女兒,最近幾天經常乘坐一輛紅旗牌轎車出入一些黨政部門和軍事機關,進行詐騙活動。因而命令我們要盡快查清這個女人的真實麵目。所以嘛,決定將這個不同凡響的任務交給你這個老保衛部長。”他還沒等薑博襄表示可否,以慣有的方式問道,“怎麼樣,有困難麼?”
如果說鄒大成交代任務的口氣堪稱軍人式的,那麼薑博襄接受任務的回答則更為地道:“堅決完成任務!”因為一個訓練有素的老辣軍人,當聽到命令後大腦反饋出的唯一信號是: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薑博襄的回答顯然令鄒大成頗為滿意。他那疏淡的眉毛不禁誇張地蹦了一個高兒,習慣而含蓄地“嗯”了一聲,但怡悅之情依然寫在臉上。以熱辣辣的目光看著麵前這個端坐的老軍人,覺得再向他提出什麼諸如“立黨為公”或“依法辦事”之類的要求純係多餘,所以他隻關切地說了句:“老薑呀,在政治部選兩個年輕人作為幫手,跑跑顛顛的事兒叫他們幹,你主要是運籌帷幄,坐陣指揮。選誰,你定就行了。”
於是,薑博襄在政治部挑選了兩個人,一個是正值不惑之年的組織處副處長何澤,一個則是二十多歲的年輕保衛幹事吳程。
這樣,以薑博襄為組長的三人調查小組便宣告成立。時間就是勝利這個概念對於象薑博襄這樣的軍人非但深奧反而浮泛,非但陌生反而諳熟。
當晚子夜時分,他們研究製定了一套行動預案。
翌日,行之有效地順藤摸瓜式的調查工作在有條不紊的快節奏中進行。
在薑博襄接受任務後的24小時,調查工作已初見端倪。
華燈初上時刻,薑博襄一行三人胸有成竹地敲響了一幢框架式樓房的606號房間的屋門。
門開處,亮出一個令女性嫉妒的嫵媚少婦。她確實非常漂亮。她的實際年齡雖然並不年輕,已經是一個3歲女嬰的母親,可是她的身條依然嬌弱纖細,娉娉婷婷。她那俊秀的麵容足以稱得上閉月羞花。然而,不知她身染小疾還是疲勞所至,有些發黃的臉色明顯地掛著幾分倦意。
“你是閔春梅同誌嗎?”站往門口的組織處副處長何澤頗有些文人武相。粗矮的身材,長著一個男子氣十足的大腦袋,麵部輪廓的線條粗獷,棱角分明的嘴唇與其說是缺少肉感而不如說更象花崗岩,語出口底氣很足,象撞響一座古鍾,震人耳朵。
“是。是我。我叫閔春梅。”這個長著一副明朗如月臉盤兒名叫閔春梅的漂亮女人,上身穿著件奶油色開司米針織衫,不僅針織衫的圖案給人以過於外露的感覺,而且上麵的兩個鈕扣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沒有扣,胸部兩座誇張的隆起的山峰所形成的優美的曲線狠狠地鉤入眼目。大概是她覺得麵前幾個陌生漢子來得過於唐突,又仿佛她從組織處副處長何澤過於一本正經的口氣裏悟到什麼異常的意味兒,在連忙答對的同時,本能地用雙手罩在顫微微的小山上,且又怯怯地後退了兩步,滿臉印著惶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