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 3)

老甘打了一個哈欠,慢吞吞地說:"唉,小偷,真夠他媽的缺德了。準又是待業青年。可沒有工作,你叫他咋辦?也不是生來就想當'鉗工'的,一年年待業,總不能老靠父母養活......這年頭,人見了錢都象瘋了似的......我們批發站的那些小攤販,全家合夥做生意,掙錢掙紅了眼,賣一天紅腸排骨,賺好幾十塊......"

"他們勻你個塊把,你就批給他們缺門的豬肝,是不是?""酒窩"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

"你還不是一樣。忍痛割成雙眼皮,還不是為嫁個港澳同胞,好當闊太太。京劇團那個唱青衣的小娘兒們,連那個香港經理的話也聽不懂,就跟人家走了。不為錢為什麼?你還眼氣呢!"老甘噗噗吹著一支雪茄上的煙灰。

"酒窩"略略有點臉紅,她轉過身來向芩芩搬救兵說:"就算為了錢又咋樣?也礙不著誰。現在不害人的人就是好人,芩芩你說是不是?"

芩芩"啊?"了一聲。她在想什麼,沒聽清他們的爭論。

傅雲祥插進來說:"你甭問她,她的上帝隻有她自己認識。誰也讀不懂她那本聖經,都啥年頭了,還念念不忘助人為樂。還是讓我來回答你吧,對這個問題我研究得最最徹底,一句話:人生下來就隻知道把糖送進自己嘴裏,而不會送給別人。這就是人的自私的本能。本能你懂吧?就是比本性,更加......"

"對對對......"老甘細細的腿不住地晃動,"我也這麼看。你們以為世上真有什麼大公無私的人嗎?那是騙人的!至多是先公後私,再不就是公私兼顧......"

"照你這麼說,張誌新、遇羅克這樣的為反'四人幫'而犧牲的烈士,也是先公後私的啦?"芩芩忍不住問道。她剝著茶幾上果盤裏的黑加侖水果糖,剝開了又包起來,她並不想吃它。

"你以為我們不恨'四人幫'?"傅雲祥"啪--"地關掉了電視,在沙發上重重地坐下來,"不是因為'文化大革命',我早上大學了,成績好,說不定還可以撈個留學生當當。現在,全完了,忘光了,連個業大也考不上,怪我嗎?沒去當小流氓,就算不錯。"

"聽說明年國家的教育經費要大大增加,說不定......"海獅插嘴。

"那也輪不到咱頭上。"傅雲祥接著說,"就說老甘吧,下了鄉,討個農村老婆,生一大堆孩子,四十幾塊工資,不想法子弄錢,日子咋過?不下鄉,早當四級電工了。再說酒窩姑娘,連個歐洲在哪兒也不知道,寫封信起碼有一半讓人看不懂,世界上隻認一個親人,就是鈔票。......"

"呸!"酒窩朝他啐了一口。

"還有小跳蚤,他爸關牛棚,姐姐得精神病淹死在鬆花江裏......"

"我不問你這些,我是說......"芩芩分辯。她何嚐不知道,傅雲祥說的都是實話。不是這十年空前絕後的大災大難,青年們何以落得這個下場:該發芽的時候是幹旱;該揚花的時候又遇暴雨。善良、純真的感情被摧殘,而人世間幾乎一切卑鄙醜惡卻都赤裸裸展示在眼前。即使長大了,有多少人愚昧無知;即使活過來了,又有多少人神經折磨得不健全。我是說,生活嗬,你把多大的不幸帶給了這一代人,可是......

"比如說小跳蚤......"傅雲祥拍了拍他的肩膀。

"嗬,我膩了!聽夠了!"小跳蚤從自己的座位上跳起來,"別扯這些了行不行?吃飽了撐的,還講什麼十年、十年,我一聽十年就頭疼,就哆嗦。你們講啥我也沒勁,什麼四個現代化,地球上的核武器庫存量,足夠毀滅七個地球了,一打仗就完蛋!越現代化越完蛋!我每天坐辦公室早坐夠了,還不是你求我辦事,我托你走個門子,互相交換,兩不吃虧。我夠了。活著幹什麼?活著就是活著。我想退休,最好明天就退休!"

"退休?"芩芩驚訝地叫起來,"你說什麼?退休?"

"你奇怪嗎?人生最後的出路,除了退休,還有什麼?上班下班、找房子打家具、找對象結婚、計劃生育、然後退休。人生還有什麼?我關心的是鬆花江再這樣汙染下去,等我退休以後,連條小魚苗也釣不上來了。我喜歡釣魚,退休後,也許騎摩托車上鏡泊湖去釣魚......"

"哈哈......真是好樣兒的!"傅雲祥大聲笑起來,"我和你搭伴,這主意不錯!"

"嘿嘿......"老甘眯起眼笑起來。"嘻嘻......"酒窩尖聲尖氣地笑著,連海獅也張開大嘴哈哈笑個不停。

芩芩用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她覺得刺耳。他們是在自尋開心呢,還是真心地覺得有趣?在傅雲祥的家裏,就隻能聽到這樣叫人莫名其妙的笑聲。如果在飯桌上,啤酒加燒雞,再來幾句相聲小段,一定人人都變得生動活潑而又神采奕奕。一句絲毫沒有幽默感的玩笑話會逗得人人眉開眼笑,低級的插科打諢膾炙人口。可真正討論問題呢,卻沒有人聽得懂,也沒有人感興趣......

"怎麼,你認為我說的不是實話嗎?"小跳蚤一雙無精打采的眼睛眯縫著,顯得朦朦朧朧,好像到底也看不清他的眼神。"你覺得難道不是這樣的嗎?那你以為生活會是什麼樣子?"

"是呀,你說說,你希望生活是什麼樣子?"傅雲祥走到她身邊來,把一杯熱咖啡遞在她手上。

芩芩望著咖啡上的騰騰熱氣,竟不知怎麼回答才好。她想象中的生活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她想象過嗎?好像沒有。未來是虛無縹緲的,很象老甘指縫裏的雪茄冒出來的煙霧,不容易看得清楚。但是,無論以前在農場勞動的時候,或是後來返城進了工廠,歲月流逝,日複一日,盡管單調、平板、枯燥無味,她總覺得這隻是一種暫時的過渡,是一座橋,或是一隻渡船,正由此岸駛向彼岸。那平緩的水波裏時而閃過希望的微光,漫長的等待中夾雜著雖然可能轉瞬即逝卻是由衷的歡悅。生活總是要改變的,既不是象岑岑前幾年在農場幾裏路長的田壟上機械地重複著一個鏟草動作,也不是早出晚歸地擠公共汽車,更不是提著筐在市場排隊買菜......那是什麼呢?是在夏天的江堤上彈彈吉他,在有空調的房間裏看外國畫報嗎?不不,岑岑沒有設想過這樣一種生活,她要的好像還遠不止這些,或者說根本不是這些......那是什麼呢?她一時又說不出來,是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還是因為難以表述?咖啡在冒熱氣,周圍的人影在晃動,她越發覺得自己心煩意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