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水暖工。"費淵有幾分抱歉地對芩芩說,"他一會兒還來,沒關係,咱們談咱們的,不礙事。"
"水暖工?"芩芩大大地驚訝起來,"他管你借什麼書呢?"芩芩憑著剛才樓下窗外所見他"雕塑"的雪人,在心裏斷定這個曾儲是那種無論幹啥活也會想出法子玩兒的小青工,還喜歡開一點不輕不重的玩笑,有時來點惡作劇,挖苦起人來準叫你不想再活下去。他這種人居然還借書麼?
"一本經濟理論的專著。你以為水暖工就不學無術?也許恰恰相反。現在有許多默默無聞的人,很象被不識貨的工匠剔下來的碧玉,掩埋在垃圾裏,也許會與垃圾一起被倒掉。這種悲劇不是已經發生過不少了嗎?剛才那個人,叫曾儲,比我小一歲,是老高一的學生,一個很不走運的人。噢,他新近剛進業餘大學日語班插班學習,因為是這個學院的工人,老師給說了好話,否則進不去,象你們,不都是托人找了關係嗎?"
"真的?"芩芩問道。她怎麼記不起來有這麼個"同學"?
門又撞響了。這回他好像為了表示禮貌,在門上"篤篤"地敲了兩下。進了門,就把身上那件油膩膩的黑大衣脫下來扔在箱子上,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架勢。
芩芩留心地打量了他一眼。他的個子不高,結實而粗壯,兩條胳膊好像充滿了力氣。他的長相很平常,小平頭、四方臉,象一個普通工人,說不上有什麼吸引人的地方。假如他走在街上的人群中,芩芩決不會對他多看一眼,隻是他的眼睛很靈活,有一種聰穎而熱情的光澤,使人感到親切。他穿著一件幹淨的藍工作服,胸前竟然刻著一隻金色的小鹿紀念章。小鹿的造型很美,撒開四蹄在奔跑......他似乎比他的實際年齡顯得小些,內心的自愛又同他外表的隨和那麼不相稱,這種不協調使芩芩覺得似曾相識,她莫非在哪兒見過他嗎?但絕不是在教室裏......
她望著他的背影苦苦思索,嗬,記憶這個愛和人捉迷藏的頑童,可算是讓人捉住了。是的,就是他,一點兒沒錯。夏天時在江畔餐廳的櫃台上,在一片嬉笑聲中......
那是一個炎熱的下午,江堤的柳樹都熱得無精打采,江灘上的沙礫燙得灼人。她和傅雲祥騎車路過斯大林公園,傅雲祥提議去喝汽水,芩芩懶洋洋地跟他走進了江畔餐廳。那俄羅斯式的帶有彩雕、十字架和大露台的木房子,在遠處望起來象一個美好的童話故事,而走近了卻是一隻盛著煙蒂和酒瓶的木箱。餐廳裏人很擠,喧鬧、混亂,芩芩隻好站在離櫃台不遠的地方,用細細的吸管慢吞吞喝著汽水。"噯,你瞧......"忽然,傅雲祥推推她。"什麼?""瞧那個人!"--櫃台邊上正擠進來一個小夥子,抱著一大堆汽水瓶子,看樣子是要退瓶。可是,服務員正忙著,他喊了好幾聲,服務員也不理睬他。櫃台上有一隻帶著方格的木箱,退了的空瓶子,是要插在那兒端走了。他看了看那木箱,便把懷裏的一大堆汽水瓶,一個個地插到那空格裏去了。"瞧他,多蠢!"傅雲祥擠了擠眼睛,吸了一口果汁,舒舒服服地歎了口氣:"他把汽水瓶都插到木格裏去了,那木格子裏還有別的瓶子,一會兒,你瞧他還能講得清楚嗎?"沒等芩芩弄明白傅雲祥的意思,一陣尖尖的叫喊聲就從櫃台裏飛出來了:"你說你拿來十二個,誰見著了?哪兒呢?""我不是告訴你,我已經把它們放在木格子裏了。"那人低聲說。"放在木格子裏?那誰知你放了幾個呀?十二個?我興許還說二十個呢!""你--"他頓時忿然漲紅了臉,結結巴巴說:"我明明放了十二個,你不相信?"他回頭看了看周圍,似乎想找個證人,卻又把話咽回去了,"......你......我寧可不要你的錢,可你得把話說清楚了!"他不象要吵架的樣子,卻也不讓人。"清楚?你自個兒心裏最清楚!"戴著白三角頭巾的服務員咄咄逼人,眼看一場"人造"的暴風雨就要降臨,四周頓時圍上來一幫終日無事、專看熱鬧的人。"得得得--"傅雲祥扔了吸管,把手裏的汽水瓶一撂,撥開人群走進去。"別吵啦別吵啦,這位大姐服務態度頂頂優秀,一個瓶一個坑不含糊,趕明兒獎金可跑不了啦!來,我給他當個證人,十二瓶,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不信我幫你數數!你要樂意把獎金分我一半兒!"他嬉皮笑臉地把那木箱子搖得嘩啦嘩啦響。"誰要你數!"女服務員瞪他一眼。"要不這十二個瓶子算我的,豁出來才塊把錢,回頭盤貨清賬多了再給我打電話!"他裝模作樣地把兩塊錢遞過去。女服務員禁不住"哧"一聲笑了:"快走吧,攤上你們這號皮子,哼!"傅雲祥推了一把那個發呆的小夥子,擠出了人群,高聲對他說:"往後可記著點兒,別這麼傻氣了!你好心好意幫她放好,她還信不著你呢,人哪!"他感慨地搖搖頭,得意地朝芩芩飛了一眼,意思是說:"瞧我的,怎麼樣?"
那個人一句話沒說,不好意思地朝傅雲祥點了點頭,走開去,頭也沒回。芩芩隻記得他黑黑的皮膚,一雙眼睛不大,但很亮。對了,襯衫上就別著這麼一隻飛跑的小鹿。當然是他,一點沒錯。從外表看,他臉上有一種深思的神情,怎麼會連汽水瓶怎麼退都不知道?除非是那種心地過於純正的人.相信別人都同他一樣天真無邪,這種人現在可是實在不多......
"老費,最近你注意報紙雜誌上發表的那些關幹經濟改革的文章了嗎?"他蹲在一邊忙碌著,忽然問道。
"唔?"費淵漫不經心地答應了一句,"說什麼?"芩芩沒開口提問這工夫,他又埋頭到他的字典裏去了。
"我在一篇論文裏看到一段話,覺得很有道理。它說今天的中國很象一個大實驗室,開始被允許進行各種試驗。這種試驗也許成功,也許會失敗;也許會發現新的元素,也許有爆炸的危險,但它們意義在於我們已經打破了原先僵化的硬殼,什麼困難也不能阻攔我們了。聯係馬克思的《資本論》第二卷......"
"又是《資本論》!"費淵合上了他的字典,用一種教訓的口吻說:"我告訴你多少次了。不要再去做這種徒勞無益的蠢事。什麼企業經營管理方式,什麼經濟體製改革,這同你的切身利益有多大關係?啃著冷窩頭,背著鋪蓋,搞什麼社會調查,餓著肚子,冒著風險辦什麼業餘經濟研究小組,有多少人關心你?過多少年才見效?而你現在迫切需要的是吃飯!是工作!是不再幹這個又髒又累的水暖工!如果你踏下心學日語,兩年後翻譯出一本書,或許就會有哪個研究所聘請你去當助理研究員;你不願翻譯書,可以考研究生,你幹什麼不行?偏偏要研究什麼《資本論》,現在還有多少人相信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