芩芩驚訝費淵竟然一口氣說了那麼多話,看來如果不是因為非說不可或是憋了好久,他不會這麼激動。當然,他就是激動的時候也是麵不改色的。而那個水暖工,叫什麼來著,嗬,曾儲,怪咬嘴的名字。他卻象夏天在江畔餐廳退汽水瓶那樣一聲不吭,噯,總算是回頭寬容地笑了笑。
"好一個科學救國派。假如不是你的頭發烏黑。我真要把你當成一個八十歲的老頭了。"他說話的口氣很隨便,帶一點幽默,使人覺得親切,"現在我們幹部隊伍的年齡老化,青年的心理狀態老化,可我們的共和國卻這麼年輕。我們目前的經濟狀況,好像一個人患了高血壓,可同時又貧血;或者是營養不良,同時又腸梗阻,看起來很矛盾。"他背對著芩芩在擰他的螺絲,"所以,我總是認為,長期以來,經濟建設中'左'的錯誤一直沒有得到糾正,僅僅變革經濟結構是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的,還得從政治體製的改革入手......
"不談不談,咱們不談政治好不好?"費淵飛快地看了芩芩一眼,"我煩透了,政治,一提政治我就條件反射,神經過敏。我所感到興趣的是今天這個時代必然要產生的一種嶄新的人生觀!一種真正的自我發現,對'人'的價值和地位的重新認識。"他開始滔滔不絕起來,"意大利的文藝複興運動,大膽地肯定了人的自然本性,人文主義者勇敢地宣告:人為什麼要追求幸福呢,這是由人的與生俱來的本性所決定的,本性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同樣,歐洲十八世紀的資產階級啟蒙運動,則提出了良好的社會環境是保障個人幸福的前提。盧梭深刻地闡明了:'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卻無往而不在枷鎖之中'的真理。法國大革命提出了:'自由、平等、博愛'的口號。俄國的民主運動,也充分肯定了利己主義是'每一個人行為的唯一動機',就是車爾尼雪夫斯基,也提出過'合理的利己主義原則'。近代史上這些圍繞人生意義的大論戰,使人加深了對自我的認識,而這些寶貴的思想遺產,卻被我們用篩子統統篩掉了。"
"是的,今天的人們之所以重新思索人生的意義,就是因為這些年中人的正常的欲望和追求受到了壓抑。可你不要忘了,別林斯基也說過這樣的話:'社會性,社會性--或者死亡!這就是我的信條!'"曾儲不慌不忙地站起來說道,"個人必須依賴社會而生存,馬克思主義認為,人的本質是社會關係的總和,人的價值的實現和人的全麵發展,有賴於社會經濟的發展,以及社會製度的變革和完善。實際上,曆史上每次對人的價值和地位的重新認識,都推動了社會的變革和發展。所以,我認為對人生的思索必將引起更多的人對社會的思索。嗬,給我一個盆!"
芩芩順手把床底下的一個臉盆遞給了他。她的神情有點恍惚。他們的話,她不能夠全部聽懂。與其說她是在努力判斷他們爭辯的問題的正確與否,不如說她在用心地揣摸他們兩人之間的不同。他們都很有頭腦,很雄辯。可是......
曾儲打開了暖氣開關,從裏頭流出來渾濁生鏽的黃水,放了滿滿一臉盆,他端出去倒掉了。
"我不會同意你這種陳詞濫調的。"費淵冷笑了一聲'"如果十年前,我也許比你還要虔誠幾倍。我曾經狂熱地崇拜什麼'狠鬥私字一閃念'之類的口號,結果怎麼樣?社會殘酷無情地拋棄了我,如果不是由於我自己的發奮努力,什麼人會來改變我的命運呢?自私是一個廣義的哲學概念,是動物的一種本能,沒有這種自私,社會就不能發展。所以,我的自私完全是自覺的,利己並沒有什麼不好,我是不損人的利己,比那些損人者豈不高尚得多了?......"
曾儲套上了他的油滋麻花的黑大衣,說:"不過,你應當明白,如果沒有這四年來整個社會的變化,你是不可能在這兒發表這套宏論的。每個人都不是一座孤島,而是大陸即社會整體的一部分,如果每個人都僅僅隻追求個人的幸福,其結果就是誰也得不到幸福。對人生哲理的探求會促使人們懂得必須努力地去改變自己的生活環境......"
"真可悲!"費淵搖了搖頭,"象你這樣的處境,這樣的社會存在,居然還抱這樣的生活態度:我相信你再碰幾個釘子,就會改變你的信念的。"
"信念?"曾儲裹了裹身上的黑大衣,低聲說。他的神情那麼莊嚴,好像麵對著一座女神的雕塑。"信念......"他又重複說。"真的信念,怕是不易改變的......"那口氣,好像生怕碰壞了一件什麼無比美妙的東西。
"然而,我對這一切早已淡漠了。我的心寧靜得象月球的表麵,沒有風也沒有漣漪......"費淵聳了聳肩膀。" 啪--"一個扣子從曾儲的大衣上掉下來,他撿起扣子,在手裏擺弄著,"當然,對一顆變冷的心來說。什麼都要褪色,要緊的是怎樣才能不變冷?......"
"我幫你釘上吧!"芩芩輕聲說。她忽然覺得這個水暖工是那麼令人同情。她若不幫他釘上,那個扣子或許出了門就找不到了,而他卻要在寒風中東奔西跑地檢查暖氣。他們交談、爭論的時候,似乎根本就忘了她的存在。是呀,她對於他們算得了什麼呢?無論是"自我",還是"社會性",她都沒法子插得進嘴。她隻是非常願意幫他們做一點事,也許她心裏會舒坦一些......
"有針嗎?"她問費淵。
"不用了!"曾儲客氣地拒絕道,"我自己會釘,真的,不是吹牛,我還會做衣服呢,翻領大衣,喇叭腿褲,西裝裙,小孩兒圍嘴袋......不信嗎"
他笑了一笑,臉上又浮現了那一種天真的稚氣,同他剛才那嚴肅的爭辯該有多麼不協調。他走到門口,回頭對費淵說:"噯,聽說兆麟公園今年的冰燈不錯,有一隻天鵝......
"唔。"費淵也報之以淡淡一笑。不過,芩芩似乎覺得他根本沒有聽見。他的心是那麼冷漠、淡泊,既沒有浪花,也沒有波濤,沒有光,也沒有熱,好似一片荒涼的沙洲,無法擺脫那無形的寂寞感;又有如一顆遙遠的星星,慘然地微笑,孤零零地悄悄逝去在夜空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