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再挽回了......順著這條大直街一直走下去,就是哈爾濱城裏有名的鬆花江攝影社。走進去,走進攝影室,一秒鍾之內,一切都完成了--"永遠的"、"幸福的"合影,木已成舟不可能再挽回。芩芩心裏很清楚,但她還是在走著,不停地走,和他一起走,好像被綁架似的,隻不過前麵不是監獄而是照相館......
傅雲祥一定要拉她到這家攝影社來照結婚像,除了他認為這家照相館的結婚禮服特別漂亮以外,還因為攝影師是他的一個朋友。"王師傅說了,照完了就放一尺二寸大,放在櫥窗裏陳列三個月,然後白送給我們。"傅雲祥得意洋洋地告訴她,"我說一定要塗成彩色的,不是彩色的不要。所以你一定要戴那副綠色的耳環,象真的翡翠一樣。綠色的耳環配你的皮膚,特別、特別的適稱。其實,那根本就是冒牌貨,友誼商店才賣四塊五一副,可向他們照相館租一次就得花兩元錢,他們掙老鼻子錢了,回頭我得同他商量商量,看他夠不夠哥們......"
"唉,你小點聲好不好?"芩芩不耐煩地瞪了他一眼。他就喜歡在大街上高聲喧嘩,好像小攤販叫賣什麼東西似的。
"嘿,這有啥!"傅雲祥不以為然地笑了笑。不過,他還是略略放低了聲音,"你猜我今兒一早醒來尋思啥來著?"
"照相唄!"
"嗯,可也差不離。我在想,咱們挺走運,趕上了,你說要是再早幾年結婚,不得穿著那老土便服,兩人帶著大像章照相哇,賊他媽蠢!瞧,一會兒你穿上那紗的長裙,戴上花兒,不定有多美呢,一輩子就這一回,總得象個樣兒,人活著總不能象蟲子似地過活,嗯,你說是吧?所以,還是粉碎'四人幫'好......噯,先上貿易市場去咋樣?媽說捎兩斤烤地瓜回去,晚了該賣沒了......"
芩芩點點頭。這有點出於傅雲祥的意料之外。她平時最討厭上自由市場。
是的,從那熙攘而擁擠的集市穿過去,起碼可以晚半點鍾到達照相館。嗬,就是晚十分鍾,哪怕一分鍾也好。芩芩現在非常非常希望突然發生一件奇跡,比如照相館突然著了火之類的事。不過不行,這家著了火,還有另一家;最好是膠卷突然斷檔,要是四年前這倒有可能,現在大概是不易發生此類事了;那麼,最好是傅雲祥臉上突然長了一個癤子,紅腫不退,也不行,癤子過一周好了還是逃不過要照;除非發生地震,把全城的人統統壓在底下,連她、傅雲祥,還有照相館的師傅......不過,這太殘酷,芩芩有點於心不忍。那到底怎麼辦?真的就這樣走進去麼?不,芩芩總覺得好像會發生一點什麼奇跡。假如在中世紀,就會有一個勇敢的騎上揮舞著長劍來救她,然後騎著馬把她帶走;即使在拇指姑娘那黑暗的巷道裏,也會有一隻可愛的小燕子,在她出嫁的前一天趕來,把她帶到溫暖的南方去......她幻想著發生這樣的"奇跡",使她能夠逃脫那個即將到來的"永遠"的命運......
"怎麼兩毛錢一根啦?前天還賣一毛五!"傅雲祥直著嗓門喊起來,把手裏的兩極冰糖葫蘆扔回到他麵前那個幹瘦的老頭的木箱裏。
"又漲價,連冰糖葫蘆也漲價。"他嘟噥,......"這暖瓶漂亮噯,多少錢一對?"他拽著芩芩停在一輛公家的送貨車旁。
"沒有膽!"
"沒有膽你賣個溜!"傅雲祥嘀咕了一聲。
"上對麵私人小鋪買膽去唄,那兒有!"賣貨的人挺熱心。
"私人那兒啥都有,從牛皮鞋到幹腸,啥都有。"傅雲祥經驗十足地對芩芩說,"買幹腸去吧。"
"那麼硬咋吃呀?"芩芩有氣無力地答應著。
"嚼唄!有嚼頭!"
"嚼啥也沒味兒。"
"那是你舌頭出毛病了。"
也許他說得對,是舌頭的毛病。在農場勞動時吃什麼都香。
"這桔子酸還是甜呀?"傅雲祥在一個用棉毯子裹著的筐裏扒拉著。
"酸甜。"穿著厚厚的棉大衣的年輕人提高了聲音,象唱歌一樣回答。
"嘿!"傅雲祥樂了。
有什麼可樂的呢?芩芩無動於衷地站在一邊。酸甜?生活難道僅僅隻是酸甜的嗎?不,還有苦、還有辣,苦辣的時候更多些,象生芽的馬鈴薯。你能感覺苦辣,你不是還沒有麻木嗎?你不過是不象以前那麼覺得一切都香甜了,本實也不是一切都香甜,以前的舌頭才有毛病呢......
"等成了家,買幾條金魚兒回去養著!"傅雲祥用胳膊肘推推她,喜笑顏開地望著地上的一盆金魚。不少人在圍著看,冰涼的雪地上,臉盆裏的金魚居然沒有凍僵,慢吞吞地遊著......
魚兒遊在水裏,橫豎四周都是水,它即使流淚,也是沒有人看見的。芩芩出神地望著那些可憐巴巴的魚。人們總以為它們遊得多麼快樂,哪裏知道它離開了溪泉湖沼,更改了本來那廣闊自由的天地,圈在這碗口大的空間裏供人觀賞,它無時不在無聲地哭泣,把眼睛都哭腫了哩......
"買兩斤烤地瓜!"傅雲祥頗帶命令口氣地說,在爐子上翻來覆去地挑選。
"都是好的......"賣地瓜的老大娘嘟噥著。她的棉襖袖口壞了,露著油黑的棉花。
"對這種人就不能客氣,光知道錢!"傅雲祥抱著沉甸甸的亮子滿意地走開去。
芩芩回過頭去望了那個老大娘一眼,她還在寒風裏嘶啞著嗓子喊著。芩芩突然想起了農場,有一個下雨天,她們的大車陷在地裏走不了,她們到附近的屯子去避雨,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大娘塞給她一捧熱呼籲的煮青苞米......
"你又想啥?"傅雲祥在前頭站下來等她。"媽說要給你買件那樣的羊毛衫。"他指了指路邊攤床上掛著的一件鮮豔奪目的高價毛衣。
"我不要。"
"你要啥?"
"啥也不要。"
"你說過要一個十元零八毛的洋娃娃。"
"那我自己會買......"芩芩有點哭笑不得,"我也是隨口說著玩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