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都講完了嗎?"費淵靠在走廊盡頭的一扇被封死的玻璃門上,有氣無力地問道。他的臉色陰沉得可怕,象下雪前的天空。
"經過......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芩芩喃喃道。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低著頭。把所有的一切都對他,一個相識不久又並不那麼了解的人講清楚,她花了幾乎一個多小時,紅著臉,冒著汗,喋喋不休、語無倫次,好像小學生在向老師坦白做了一件什麼錯事,她常常浮上來這種感覺,倒不是因為她的故事本身,而是因為費淵的眼光。盡管他在她的整個敘述過程中幾乎一言不發,那平時就漠然無神的眼睛裏也仍然毫無表情,但芩芩卻從開始講就覺得別扭,好像是一個悲痛欲絕的人對著一棵枯樹在嚎叫,或是一個欣喜若狂的人抱起了石頭跳舞......他為什麼連一點表示、一點反應都沒有呢?芩芩好幾次覺得自己再也講不下去,那故事本來就是那麼平淡,連講的人自己都沒覺得有什麼趣味。她硬著頭皮講,越是想簡單些便越是囉嗦個沒完;她厭煩了,她看出他也厭煩了,一點兒也沒有那種同齡人的好奇心。好像他早就猜到了是這麼一回事,好像他早就知道了有這麼一個傅雲祥,好像他早就料到了芩芩要從照相館裏跑出來。他靜靜地聽著芩芩的敘述,一直沉默著。隻是當芩芩講到這一句時,他才情不自禁地"啊"了一聲。芩芩說:
"......不照相,其實也沒有用,隻是不願照。挽回不了,我知道。因為,因為......早已登記了......"她說得很輕很輕,由於羞於出口,輕得隻有她自己能聽見。但她卻清清楚楚地聽見他"啊"了一聲。他"啊"得很輕很輕,似乎也隻有他自己能聽見,但是,芩芩聽見了。好像一股涼氣從頭襲來,叫她渾身發冷......"啊"是什麼?是驚訝嗎?還是氣憤?他是根本沒想到芩芩會同這樣一個人去登記呢,還是沒想到芩芩是一個"登記"過的人?這一聲"啊",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此後,便是長久地沉默,長得足足能夠再講兩個故事,講一對情侶臥軌自殺,再講一對冤家言歸於好......"講完了嗎?"沉默被打破了,他神情沮喪地重複,算是芩芩這一番心的呻吟得到的唯一呼應。可是,芩芩沒有想到會是這樣一句話。是的,她從照相館跑出來,穿過溜滑的大街,跑過凝凍的雪地,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跑到這兒來找他。無論如何,她期待的不是這樣一句話......
"經過......經過就是這樣......"她想快快結束自己的敘述,又加了一句:"自己釀的一杯苦酒,送到嘴邊,終究是不願喝下去......"
"不喝下去,你打算怎麼辦?"他挪了挪身子,聲音嘶啞,冷冷問道。
"......我,我不知道......我想,問問你......你懂得比我多......我自己,寧可潑了它的......"芩芩猛地甩了甩頭發,眼裏突地湧上來一陣淚花。
"潑了?"他推了推眼鏡,好像由於受驚,鏡架突然從鼻梁上滑落下來。
"是的,潑了。無論如何,我不應向命運妥協。過去,是無知,是軟弱,自己在製造著枷鎖,象許多人那樣;津津有味地把鎖鏈的聲音當作音樂......可是,我突然明白了,生活不會總是這樣,它是可以改變的。在那枷鎖套上脖子前的最後一分鍾裏,為什麼不掙脫?不逃走?我想,這是來得及。來得及的......"芩芩哽咽了,她轉過臉去。
"可惜大晚啦......"他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太晚啦......登記......你知道意味著什麼嗎?......以前我並不知道這個情況......你告訴我得太晚了......假如我早一點知道,也許就不會這樣......"他把眼鏡摘下來,慢吞吞地擦著,好像要擦去一個多麼不愉快的記憶。
"......以前,嗬,你知道......我一直很苦惱......又不願用自己的苦惱去麻煩別人......我多少次想,就這麼認了......算了......"她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我的心是苦的,可是對誰去訴說呢?也許一個人一輩子也難於在生活裏找到一個知音......"她的聲音發顫,自己覺得那淚水馬上就要奪眶而出了,她緊緊咬住了嘴唇。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一直以為你很單純......我實在並不了解你......"他又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那歎息聲很重,落在芩芩心上,象沉重的鐵錘。為別人惋惜的感慨聲決不會是這樣痛楚的,倒更象是在為自己歎息......他臉上的表情是多麼冷酷嗬,全然不象那天芩芩在他宿舍裏曾經感到過的那溫和親切的一瞥。麵對這冷然無情的沉默就是奔 突的岩漿也會冷卻。嗬,怎麼能這樣認為呢?他不是曾經慷慨激昂地說過--
"你說過,人生的自的就是追求現世的幸福。而從戀愛的角度談幸福,就是獲得他所愛的人的愛。每個人都應該珍惜自己的存在,努力擺脫舊的傳統觀念的束縛,人應當自救!"芩芩呐呐說,突然,不知哪來的勇氣,"我想了好久,我不應當再錯下去了。我要找到我真正愛的人,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我想,你會告訴我,應該怎麼辦......"
她抬起眼睛望著他,看不清他的麵容,他的麵容模糊了。他的眼鏡浸在她的一片迷茫的淚花中......
"你會告訴我的......"她抱著那最後的希望說道,"會的......我想,會的......"
"不,我不知道。"他緊緊抱著自己的雙時,眼睛看著地上,"......我真的不知道......對不起......說過的活,終究是說說罷了......生活很複雜,人生,虛幻無望......我們能改變多少?即使你下決心離開他,生活難道會變得多麼有意思嗎?......我沒法回答你......你想想,別人如果知道我支持你和你的......未婚夫決裂,會......"
昏暗的樓道裏,鑽進來一片慘淡的夕輝,照著他蒼白而清秀的臉龐。窗外飛過幾隻烏鴉,呱呱地叫著,令人毛骨悚然。棉門簾在不停晃動的門上拍打著,卷進一團又一團白色的寒氣......
"再見!謝謝你。"芩芩客氣地把手伸給他。為什麼不謝謝呢?她腮邊、頰上、眼裏、心裏的淚,頃刻之間全沒有了,沒有了。幸虧沒有流下來,多麼不值得。
"這就走嗎?"他慌忙把手伸給她。冰涼,象大門上的銅把手。"要......借什麼書嗎?"他問。
她搖搖頭,笑了笑。陽光在她臉上跳動,她顯得是那樣坦然、平靜。她包好頭巾,朝門口走去。木門上的把手是溫和的。
"芩芩--"拉門的一瞬間,她似乎聽見他在背後急促地叫了一聲。他在走廊的深處,聲音太遙遠了,聽起來象一聲沉重的歎息......
歎息,到處都是歎息。誰不會歎息呢?誰不會指手畫腳地批評指責生活呢?好像他們生下來就該享有一切,而不是自己去創造。傅雲祥是這種人,而這個費淵--一度出現在芩芩心目中的美好幻影,莫非也是這種人嗎?他倒有幾分象揮舞著寶劍的騎士,把高山大河切開了讓你看,卻不管山塌地陷......可待到別人需要的時候--哪管他有幾分愛慕的人,他卻顯得那麼冷漠、自私,不肯伸出友愛的手......他或許每天都在深刻的思索中選擇自己的去向,卻從來沒有邁出去一步......他愛生命,卻不愛生活;愛人生,卻更愛自己。他在嚴酷的現實中被扭曲變形,你卻把這扭曲了的身影當作一個理想的模特兒......
"我會愛他這樣的人嗎?"芩芩問自己。她打了一個寒戰,似乎為自己的這個念頭感到驚愕了。但不久前她確實曾經主動地找過他,並對他滿懷著那樣一種深切的期望。這種期望與其說是一種感情的呼喚,不如說是一種對生活的執著的尋求。可是,失望,又是失望。對傅雲祥是談不上失望的,因為本來就沒有希望過什麼。而他......
也許生活裏本來就沒有這樣的人,就象他所說的那樣虛幻無望。你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人呢?事業、地位、品貌、性情......可是,這樣的人是沒有的,根本就沒有。芩芩從來沒有見過。也許她根本就不知道自己會愛一個什麼樣的人。假如他和她在茫茫的人海中偶爾相遇,也許就會在淡淡的對視一笑中又默默地分手......"從來沒有愛過的女孩子是無力為自己描繪愛人的肖像的,即使多次得到過愛的女人也不會有愛的模式。那隻是心靈奇妙的感應和吻合,是自己飛揚的氣質在一個活生生的人身上得到的體現......"芩芩腦子裏猛地跳出了農場那位大姐對她說過的話,不由越發地覺得茫然......
"這樣的人是根本沒有的。"芩芩安慰自己說,"一個人活到沒有人拉就爬不起來的地步,還活著幹什麼?我不會愛這個費淵,一定不會。讓什麼愛統統見鬼去吧!不要傅雲祥,誰也不要。有我的日語就夠了,有裝配合格出廠的儀表就夠了,一輩子找不到你愛的人又怎樣呢?橫豎日出回落......嗬,你怎麼也變得這麼冷酷了?如果不是為了象那隻小鹿樣地輕捷地朝前奔逐,你又為什麼從鏡子跟前跑出來?為什麼?你腮上凍成冰珠的淚水,是什麼時候淌下來的?你的心在哭泣,在悸動,誰能聽得見嗬?這寒冷的北國,難道就找不到一顆溫熱的心麼?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