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 最適合堅守的人——讀田帥軍的《這裏,有我!》(2 / 3)

於是,就有了以前的同事給他講的“老鷹的嚴峻抉擇”。據說老鷹到了三十五歲時,爪子就不再鋒利,翅膀也會老化、鈣化,“此時的老鷹隻有兩種選擇,要麼麵臨自然淘汰死亡,要麼就得經曆一次曆時一百五十天的痛苦的蛻變”:它必須飛到絕高的山頂,把老化的喙啄打岩石,直到完全脫落;還要把老化的指甲一個個拔出,把鈣化的羽毛一根根拔下,這才獲得新生,重新翱翔於藍天之上。故事的結論是:要“清醒地轉身,走向新的行程”(《以前的同事劉素霞老師的回信》)。這就是“在絕望後的堅守”。田老師在給我的信中說:“我能扛得住。”(二〇一一年四月十九日來信)——我掂量得出這句話的分量。他就像其所讚揚的魯迅筆下的“過客”那樣,明知前麵是“墳”,也要“向野地裏踉蹌地闖進去,夜色跟在他後麵……”

“看清這個世界,然後愛它”——為什麼還要堅守?

在“看清”以後,人是可以有多種選擇的:有的老師因為絕望而走向虛無、頹廢,在教學崗位上混日子;相當部分的教師則順應潮流,或被動或主動地搞應試教育,以求從中分得一杯羹,更有人千方百計地擠進既得利益集團,以獲取更大利益。最具諷刺意味的,正是這樣的高智商或低智商的利己主義者,成為當局推行的教育改革的依靠力量,他們是整天把“素質教育”喊得震天響的。

但也還有田老師這樣的,堅守著真正的教育改革,靜悄悄地改變著自己和身邊的教育存在。

許多人都對他們投以不理解,甚至是懷疑的眼光:他們為什麼在絕望以後還要堅守?

田老師有三篇在學生中很有影響的演講,除了前麵引述過的《朋友,讓我們一起走》,還有一篇,題目叫《看清這個世界,然後愛它》。答案或許就在這裏。他在演講裏,這樣對學生說,“你們已經知道我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了嗎?你們已經知道我到底是如何麵對我身邊的這個世界的嗎?我是一個真正的赤子,我永遠愛著這個世界!但是,我的愛和庸人們的愛有著本質的不同,我的愛是看清了這個世界以後仍然要愛的愛”,是“以一顆平常心來愛身邊的這個並不完美的世界”。(《給以前的學生胡俊傑的回信(其二)》)這就是說,之所以要堅守,就是因為愛,因為要堅守愛!而在我的理解裏,田老師們所要堅守的愛,是有著深厚的內涵的。具體地說,至少有四個層麵。

在第三篇演講《尋找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裏,田老師有這樣的肺腑之言:“我無法躲在象牙塔裏尋求安靜,我更願意擁抱社會和廣大同胞一同呼吸。我不會因為自己剛剛有了一口飯吃就忘掉了那些仍然饑餓的人們,我不會因為自己剛走出龍門就忘掉那些仍然在貧困線上掙紮的父老鄉親”,“雖然我知道我無時無刻不深深愛著我的祖國,但我也知道對於祖國來說,那些對一切都感到滿意的‘愛國者’才是最可怕的敵人”。在和“假愛國主義者”劃清界限以後,作為一個真正的愛國主義者,田老師緊張地觀察與思考:中國的問題與危機究竟在哪裏?他發現,“最可怕的其實是民眾精神的萎靡,心靈的麻木”,他“終於明白:如果人的問題不解決,那麼其他的一切都是空談!如果人的現代化不能實現,那麼中國就永遠實現不了現代化”。在“終於明白”了以後,他也就找到了自己的責任和位置:“我再不能因為自己是個教師,說話沒有分量就緘默不語,我再也不能因為自己沒有機會管理社會的事情就得過且過”,“底層也應該思考,應該參與,底層也可以有高貴的靈魂,不屈的誌向”(《給北京大學教師錢理群的信(其二)》),“我要牢牢地把‘啟蒙’和‘立人’的大旗扛在肩上”,“我要讓現代公民的光輝把古國民眾的心宇照亮”。(《尋找生命存在的另一種方式》)

這裏,有幾點頗值得注意:首先,田老師的愛國,是和他的底層出身、底層情懷、自尊與責任聯係在一起的,即所謂“位卑未敢忘憂國”。也就是說,是和他自己的生命血肉相關的,這和那些僅掛在嘴上的假愛國主義者是根本不同的。因此,他也就很自然地將教師的工作和作為“國家現代化”核心的“人的現代化”聯係在一起,有了培育“現代公民”的明確目標,在“啟蒙與立人”中找到了自己要堅守教育改革的最基本的依據和理由。更重要的是,這對他來說,也不是口號,而是一種責任和自我價值的實現:“哪裏一旦有了我的存在,就一定應該發生一些有益的變化,一定會開出一朵生命之花的,有我和沒有我畢竟是不一樣的。”(《給以前的同事劉素霞老師的信(其一)》)這其實就是我經常說的“三承擔”:對教育的承擔——中國的教育不能沒有我;對自我的承擔——在教育中實現自我價值;對國家、民族的承擔——我所從事的教育是立國之本。田老師把這三者統一了,就有了無盡的力量。

當然,最刻骨銘心的,還是對學生的愛:這幾乎是教師的本能。我要強調的是,田老師對學生的愛,還有更深的一層,即他自己的農家出身,而他的學生也主要來自農村。於是,就有了這樣的掏心挖肺的對話:“我不是局外人。我也是窮人的兒子,我與你們有著扯不斷的聯係;我也有過與你們一樣的迷惘、夢魘和煎熬,我也經曆了和你們同樣的道路”,“作為一個真正把你們當做朋友的朋友,我時時刻刻都在關注著你們目前的處境。我明明知道你們多麼需要幫助,而我或許就是那個可以幫助你們的人。我知道你們稚嫩的肩頭壓著沉重的擔子,我知道你們年輕的心上充滿了太多的壓力:你們能上高中已是多麼的不易,你們為了考上大學還要走完更加坎坷的道路;苦悶彷徨的陰影總是與你們糾纏不清,改變命運的機會又總是令你們可望而不可即;你們曾經熬過了多少不眠之夜,你們曾經流下了多少傷心的淚水;你們也曾經想過放棄,你們甚至想到了要了此一生。這一切的一切,我都聽到,看到了呀,我的心中一直都湧動著一股奔騰的熱流:快快站出來吧,快快幫助他們!告訴他們前進的道路上並不是希望全無,告訴他們生命力畢竟還存在著另一種方式”。(《朋友,讓我們一起走!》)——這都發自自我生命的深處,是一種和學生生命糾纏在一起的真正的教師之愛。因此,我們就可以理解,當一部分學生拒絕這樣的愛,就無異於剝奪了田老師的生命權利,那真是致命的一擊;但是,我們更應該懂得,即便命運如此殘酷,隻要還有一個學生需要這樣的愛,田老師還是會毫不猶豫地把他的愛全部獻出!這是永不放棄的愛的使命,是真正的教師的生命的絕對命令。

教師之愛以外,還有“語文教師之愛”。在給我的一封信裏,田老師如是說:“我愛我們的文化,我愛我們的母語,我愛我們的母語所創造的世界。我已經在自己的成長經曆中受到了母語的熏陶與塑造,並且成了一個不十分壞的人。現在,我隻想把我的經驗真切地告訴我的學生們,讓他們也能夠受益,把母語學好,用好,繼承下來,發揚開去。”田老師說:這樣的母語之愛,也是一種“本能的愛”。這就意味著,田老師已經把語文教師的職能化作生命的內在要求,和自我生命融為一體了,因此,他自稱為一個“語文味十足的老師”,這更是意味深長。

我尤其感興趣的是,在田老師這裏,“語文味”並非一個說辭,而是有實實在在的內容的。他曾經向學生介紹(其實是誇耀)自己有五大愛,即愛買書,愛書法,愛篆刻,愛朗誦,愛唱歌(《把自己真誠地袒露給學生——我的新學期的第一節語文課》)。我由此而懂得,田老師是最會從各個方麵去享受我們的母語之美的。周作人早就說過,漢語的最大特點,是它的裝飾性與音樂性。田老師的五大愛好是緊貼著這兩大特點,充分感受了漢語的魅力的。因此,對田老師而言,教語文,即是享受漢語之美,而且是和學生一起享受,是其樂無窮的。我沒有聽過田老師的講課和演講,但我從他自己的轉述裏,可以想象到,他是完全陶醉的。學生說他的課堂有一股氣場,這首先是一種語言場,背後又浸透著思想與精神,是語言之美與思想之美、精神之美的無間融合。這樣,他的語文課就達到了一種境界,而有境界的語文教學,不僅對學生,更對教師自己,都是自有吸引力的。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可以說,田老師們的堅守,是能帶來快樂和幸福、獲得生命存在意義與價值的,絕不僅是一種付出、犧牲。

所有這些愛,最後都可以歸結為對世界、生活、生命之愛和對人性的信念。首先有一個怎樣才是“看清世界”的問題。田老師在一封通信裏特意提醒:“看清楚不是隻盯著那些假醜惡,那些不理想的東西。這個世界是多元的,我們必須從整體上去把握它,在不斷調整中尋找真理,通過紛繁複雜的現象世界品味到那個永恒存在的‘一’來,悟出那個潛藏的‘道’來。”(《給以前的學生趙蘭葉的回信》)所謂“多元”、“整體”把握,其實就是要強調,必須從“假惡醜”與“真善美”的共生共存,彼此製約裏去把握世界與人生。不存在隻有假惡醜而無真善美的世界和人生,僅有真善美而無假惡醜的世界、人生也同樣不存在。但在現實的具體的世界與人生裏,兩者又處於不平衡的狀態。我經常說,健全的社會總是揚善(真、美)抑惡(假、醜),反過來揚惡(假、醜)抑善(真、美),社會和人生就出問題了。毋庸諱言,我們今天的社會和人生都出現了嚴重的問題。身處這樣的時代,我們不僅要反對把假惡醜說成真善美的粉飾太平,而且也不能因此看不到真善美的存在,而陷入虛無主義。最重要的是,任何時候都不要放棄“生活還是美好的”的信念和信心,不要放棄“人之初,性本善”的信念和信心。這是田老師所強調的世界的本質,潛藏的永恒的“一”和“道”。所謂“堅守”,首先就是這樣的信念和信心的堅守;而我們的愛(愛國家、愛學生、愛母語、愛社會、愛世界)都是建立在對國家、民族、世界、文化、人性的信念和信心基礎上的。田老師說得好:“愛才是我們和這個世界聯係的唯一方式。隻有愛才能讓我們找準自己應有的位置,讓自己的身心得到安頓。”(《給以前的學生趙蘭葉的回信》)

有了這樣的信念和信心,就可以做到兩點:善於發現真善美,發現愛;同時要以真善美之心給予愛。這也是我們能否堅守的關鍵。

我由此而想起當年給南京師大附中的王棟生老師的隨筆集寫的序言裏,曾談到教師“要用審美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學生”,善於發現學生身上的“愛的幼芽,文明的幼芽,並精心嗬護與培育,助其成長”,而教師自身也從中獲得教育的意義和生命的價值。王棟生老師說得很好:“教育的快樂從哪裏來?就在每天接觸到的這些細節中。”而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王老師的這句話:“教學工作的機械重複”,最容易造成“對學生的冷漠,對生活的冷漠”,而冷漠正是“對教師職業的褻瀆”。(錢理群:《這才是一個合格的,真正的教師》)我注意到,田老師也提出要“拒絕冷漠”,“不要鄙視,要愛,要悲憫”。(《給以前的學生唐建民的回信》)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提醒:當我們不滿意於現實,對當下的教育提出質疑與反思時,一定要警惕,不能因此落入憤世嫉俗、唯我獨醒、鄙視一切的陷阱,要以悲憫的眼光麵對生活中的不足與不幸,更要以愛的心去捕捉生活裏依然存在的美的細節。能夠隨時隨地發現、欣賞並培養孩子心靈的美,並從中享受快樂,這不僅是一種襟懷、眼光,還要形成能力與習慣:這應該是一個合格的,真正的老師的基本素質與稟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