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退休後很少參加會議,能推辭就盡量推辭,原因不說也罷。今天來,一是為了表示祝賀:金雁去年出了本《倒轉“紅輪”》,今年一開年,秦暉又出了這本《共同的底線》,這都是這幾年難得的好書。我也因此想表示一點敬意:認真麵對當下中國真問題,並有認真的學理的思考和討論的知識分子,已經不多了。
這回讀秦暉的書,最引起共鳴的就是他所呼籲的“共同底線”:“爭取最低限度的自由權利和社會保障。”背後的理念就是爭取“自由”與“平等”,或者說要“以權利製約權力”。道理很簡單:我們正生活在一個權力極大、責任極小的體製下。這是中國的真問題。秦暉說這是“社會民主主義與自由主義的共同底線”,他們不能認同的是“警察民粹派”與“警察寡頭派”,反對民粹主義和專製主義。這是我所讚同的。這大概就是“中左和中右聯合起來,警惕極左與極右”。我以為,這是中國知識界經曆了許多爭論以後,可以達成的一個共識。
我要補充的是,不僅中左和中右之間,有著共同的底線,而且中左、中右、極左、極右之間,也未嚐沒有“最大公約數”的共同要求:爭取自由表達和平等討論的權利。無論讚成不讚成,正確、不正確的觀點,都應該有表達和討論的自由。
在今天的中國,強調“表達自由”是有著特殊的意義的。大家都感到一個巨大的社會變革越來越逼近了,都在思考與討論“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出現各種各樣的意見,是正常的;而且中國的問題實在太複雜,誰也不能保證自己的意見就是絕對正確的。這就需要堅持自己思考、說話的權利,也尊重別人思考、說話的權利。“我不讚成你的意見,但我要用生命來保衛你說話的權利”,這一言論自由的基本原則,在今天的中國,顯得尤其重要。
秦暉說,民粹主義最可怕的邏輯是:“誰不和我們在一起,誰就是反對我們;誰反對我們,誰就是我們的敵人;而敵人就應該用一切手段加以消滅。”在我看來,有些自稱“自由主義”的人也有這樣的傾向。這是當下最應該警惕的。對言論自由的威脅,不僅來自上麵,也來自這樣的絕對二元對立,你死我活的敵對思維。
在我看來,要破除“唯我掌握真理”論,就必須有一種自我質疑的精神,還要正確對待對立者的意見。我經常提醒自己兩點:其一,許多我不認同的思想派別,其觀念中未必沒有合理的因素,隻是把它絕對化,就變成荒謬了。比如左派,特別是民間左派,我雖然不同意他們的總體思想,存在根本性的分歧,但我又認為,他們的某些看法並非沒有合理性,也就是說,我們之間還是可以找到某些共通點的。對於具體的個人就更是複雜,處於某個思想派別中的人,總有一些派別傾向不能概括的個人的東西,這是需要仔細辨認的,不能因為反對某個派別,而把其中的個人完全否定。其二,在論戰中,除了要堅持自己的立場、觀點,據理力爭,還要從不同意見者對自己的質疑、辯駁中,學會反省、警戒自己。千萬不要因為反對對方的質疑,而把自己意見中的合理性推到極端,反而失去合理性,落入陷阱。最重要的是,要確認我們前麵所強調的那一點:中國的問題太複雜,我們誰也沒有把握說,自己已經完全找準了中國的病根,我們開出的藥方,就能完全治好中國的病。也就是說,我們不僅要有自我質疑,還要認清自我的限度。我因此常常說,我對自己的觀點、意見的態度,是“理直氣不壯”。我所提出的看法,是經過認真研究,嚴肅思考,自有學理根據的,因此我“理直”,在沒有認識自己真有錯誤之前,要堅持自己的觀點、立場;但另一方麵,我又深恐自己的觀點可能會有缺失,會遮蔽某些東西,並深知自己的觀點即使正確,也會有一定限度,因此,我“氣壯”不起來,總要有一點心虛,留有一點自我調節的餘地,一點吸取其他意見的容量,不敢把自己置於“絕對正確,不容置疑,獨此一家,別無分店”的地位。誰也沒有權利壟斷真理。我們所要做、能做的,隻是追求真理,修正錯誤。這並不會導致相對主義、市儈主義,我們還是要有自己的價值立場,保持彼此爭論、批判的權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