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季鸞:大變動時代的報人典範(2 / 3)

第四個圈子,他們於一九二七年就開始與學衡派的代表吳宓有良好合作。一九二八年元旦,《大公報》開辟了文學副刊,由吳宓在北京組稿。吳宓隻寫文言文,長於古體詩,反對白話文,代表中國文學的舊派,同時又是哈佛高才生,中西兼通,用西方哲學和文論概念來研究中國的《紅樓夢》和古典詩詞,也是別出心裁。如果說張季鸞和吳宓的合作是因為他們都是陝西人,都是陝西舊學的書院裏出來的,這還可以理解。但是白話文寫得不大好的張季鸞,同樣能夠接納白話文寫得最好的沈從文。

第五個圈子,即以沈從文為代表的新文學圈子。一九三〇年代,張季鸞結束與吳宓的合作,開始與以沈從文為代表的新文學派別的良好合作。以後中國文學史上很多重要的文學作品都是首先發在《大公報》或其附屬刊物《國聞周報》上,包括傳世之作《邊城》也首發於《國聞周報》。現代文學史上許多重要作家的作品都是通過沈從文之手在《大公報》文藝副刊上首發的。

《大公報》的副刊發掘了文學史上一位又一位的作家。一家報紙的掌舵人,有這樣的胸懷,能夠與社會上方方麵麵的知識分子圈子有那麼深的關係,有那麼良好的合作,這是很難的。中國人向來都不擅長於合作,但張季鸞超越了這樣的民族性格,在他掌握《大公報》的時期中,他有足夠的包容與胸襟與各方麵的知識分子合作。

這裏麵我們可以看到,他是留日出身的,《大公報》的幾個重要人物都是留學日本,胡適的知識分子圈子是留美、留英的。以往有一種觀點認為,留學歐美與留日的學生是天敵。北大教授當中,留日回來的是浙江人多,留學英美回來的是安徽籍的人居多,所以留學英美回來的與留日回來的人,又被看作是浙籍與皖籍的地緣、地域之爭。以我看來,這不是留學背景之爭,也不是地緣之爭,而是意氣之爭。一個留日背景的學生,可以與留美回來的晏陽初們,可以與沒怎樣上過學的沈從文們,都可以合作得很好。這太令人意外了,我一直沒看懂,不大明白憑什麼他有這樣一種有容乃大的氣度。我大致猜想:張季鸞比較文人氣,他是把自己看作文人的。而魯迅則相反,魯迅一生最大的毛病或者缺點就是缺了這個“容”字。張季鸞身上有一個“容”字,這在中國的土地上特別難得。

第二個字,我覺得他身上有一個“誠”字,誠實的誠、誠懇的誠,無論做人處世還是寫文章,他都充滿誠意,誠實地麵對自己,誠實地麵對現實,誠實地麵對他所處的那個時代。他的筆下句句都是真話、句句都是實話,因為他句句出自真誠,句句都發自肺腑,哪怕是別人不喜歡聽的他也要說。如果說,一個報人要說一些當權者不喜歡的話,我們可以理解,這叫有風骨、有肩膀,可以獲得掌聲,雖然這樣做的人也不多,其中有的人這樣做就被殺了,“萍水相逢百日間”,邵飄萍、林白水在一九二六年都被殺了,史量才一九三四年也被暗殺了。但是,一個人要說得罪大眾的話,得罪很多讀者的話,這是最不容易的,但是張季鸞敢幹,而且幹的最多的就是這件事,得罪大眾。今天“網人論政”的明星式人物最大的問題就是迎合大眾,絕不得罪大眾,當然他們最大的成功也是這一點。

一九二六年九月一日,張季鸞提出的“四不”方針中最重要的一個“不”,並不是“不黨”,也不是“不私”“不賣”,而是“不盲”。“不盲”中最重要的就是不盲從於大眾的輿論。看上去張季鸞真的是生不逢時,生在了“九一八”以後的中國,但是他又生當其時,生在“九一八”之後的中國。“九一八”,距離他生命的終點還有十年,這正是他一生當中的黃金時代,這十年給他提供了空前絕後的發揮空間。為什麼這麼說?因為他是留日學生,他懂日語,他深知日本的國情,深通日本的國民性,能把握日本人的心理,他的話句句能摸著日本的心思。所以,“九一八”之後的中國,《大公報》是挨罵的,《大公報》不知道挨了幾次炸彈,有記載的是五到六次,其中三到四次是中國人扔的炸彈,要讓《大公報》、張季鸞吃炸彈,有一次是直接寄了一個郵包給張季鸞個人,他沒有拆,那裏麵就是炸彈。因為他們不主張馬上抗日,他們並不反對抗日,但不主張立即抗日。他認為中國現在抗日就是死路一條,立馬就是亡國滅種。在一九三一年到一九三七年六年間,《大公報》的言論始終跟很多報紙、跟整個公眾的呼聲是拉開距離的。這個過程中《大公報》不知道受了多少的唾沫,張季鸞並不受大眾的待見。但是,他跟胡適他們是相通的:都認為中國今天還沒有能力跟日本開戰,希望能夠拖延時間,讓中國的國力、交通、兵器工業都能夠得到一定的預備,時候到了再跟日本有一戰。選擇這樣一個立場,在當時中國就要得罪大眾,就是不盲從大眾,大眾就要給你各種各樣壓力,但是他們對日本從來沒有小看過,他們始終把日本看作當時中國最大的敵人。

我們都知道《大公報》在“九一八”事變之後破天荒地開過一次編輯會議,做出一個最高決策,被稱作“明恥教戰”。“明恥”是要辦一個專欄:“六十年來日本與中國”,讓王芸生去編一八七一年以後的史料。“教戰”即是請當時中國最有名的軍事學家蔣百裏來辦一個軍事周刊,向國民普及軍事常識。“明恥教戰”是《大公報》的決策,它是要抗日,但不是現在,而是將來。他們的決策正好與蔣介石的決定不謀而合。蔣介石也是留日的,是在辛亥革命之前留學日本的學生,他們對日本的認識要遠高於當時中國的一般大眾,也遠高於很多對日本沒有認識的知識分子,曆史的後見之明讓我們知道,他們的想法是正確的。這場戰爭如果不是一九三七年爆發,而是一九三一或一九三二年就爆發,結局可能完全不同。這就是《大公報》的厲害,一個人可以這樣影響一個時代,一個報人可以這樣影響一個時代。所以他曾私下說:“一個記者就像是一個政治家”。他親口對徐鑄成說,做一個記者跟做一個政治家是一樣重要,有的時候可以影響國事。他這麼看也是這麼做,所以充滿了自信,不僅充滿了知識上的自信,他也充滿了道德上的自信,他更加充滿了職業的自信。一個人如果沒有職業的自信,他的職業做得最好也好不到哪裏去,因為始終是一個飯碗,隻有對職業的自信可以上升到精神的高度:認為我這一個職業是可以影響國家命脈的,這個職業才會做得好。那個時代很多行業的人,銀行界的、企業界的、報界的、大學的、中小學的都是這麼看的。

張季鸞不是做教育的,但是他做報紙也可以做到這種程度。報紙不是包子,包子隻能滿足我們肚子的需要,滿足不了我們精神的需要。但是報紙不僅可以滿足我們物質的需要,它在物質上可以用來包花生米(張季鸞說,他寫的文章上午還有人看,下午就可以包花生米),而且可以滿足我們精神上的需要,可以來武裝我們的頭腦,讓我們去應對各種的艱難、挑戰。我說張季鸞作為一個報人對於自己的職業有自信,事實上他在《大公報》的十五年和他辦《大公報》前的十五年,他一生三十年的報業生涯充分體現了。他呈現出來的就是一個字“誠”字,誠實地麵對,一個人隻要誠實地麵對自己,誠實地麵對別人,誠實地麵對世界,他就有尊嚴。尊嚴似乎沒有辦法用物質來量化,但是沒有了尊嚴就什麼都沒有了。有一個小故事跟他沒關係,二三十年代很多小學生讀過的一篇課文《牧童與國王的故事》,在商務印書館出版的新學製小學國文課本第八冊。有一個牧童在路上遇到國王的車仗隊,叫他讓路他不讓,他說:道路是公共的,為什麼一定要讓您先走呢?國王說:好,你明天到我宮裏來,我有三個問題考你,如果答得好,我把皇位讓給你。第二天他去,國王考他三個問題:一、什麼東西最快?他答:思想最快,人的思想一刻千變。二、什麼東西最深?他答:人的欲念最深。三、什麼東西最快樂?行善最快樂,行善心安,心安便快樂。國王高興的從座上跳下來說:好好好,你回答得很好,我把皇位讓給你。牧童擺擺手說:我不要、我不要。用六個字來回答,太棒了,這就叫尊嚴。牧童有,張季鸞有。

張季鸞跟蔣介石關係很好,那是私交,他支持蔣介石的抗日政策那是出於公心。他始終是誠實地麵對,他一切都從公出發不是從私出發。他就是那位牧童,一位有尊嚴的牧童,雖然他是一個寫字的牧童,不是一個放牛的牧童。那時候的小學課本有這樣的課文,要熏陶小學生成為這樣的人。我想張季鸞活在那樣的時代,能在那樣的報紙,有那樣的建樹,是跟那個時代匹配的、吻合的。任何東西都是一個相互的關係,離開了那個相互關係,什麼都不可能。

到一九六〇年代的中國隻能產生鄧拓,那已經是一個“黨人論政”的時代。一九六六年的中國,鄧拓隻能自殺,沒有第二條路,而且他自殺的時候遺書上也必須寫上“毛主席萬歲”,要叫他的老婆孩子,在他死後不要懷恨,要繼續喊“毛主席萬歲”,這都是必然的。但是今天不可能再有鄧拓,如同今天不可能再有張季鸞一樣,每一個時代都隻可能產生它那一個時代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