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張季鸞:大變動時代的報人典範(1 / 3)

想到張季鸞,我竟然同時想到了大胡子的愛因斯坦,這個念頭貌似很荒謬,但是也不全然荒謬。一九二二年,愛因斯坦一生中唯一一次到過中國,他們曾在上海同桌吃過飯。一九三〇年,愛因斯坦寫過一篇文章《我的世界觀》,我最喜歡其中的一句話:“在人生的豐富多彩的表演中,真正可貴的不是政治上的國家,而是有創造力的、有情感的個人,是人格……”。我想這句話可以用來評價張季鸞,他就是一個具有創造性的、有情感的個人。

世界上沒有比“個人”這個詞更重要的詞了。離開了“個人”這個詞,其他所有的詞都沒有意義和價值。從這個意義上說,“個人”這個詞就相當於“1”,其他所有的好詞都相當於“1”後麵的“0”,有了“1”再多一個“0”就翻倍了;反之,沒有“1”,“0”再多也是“0”。在很多時候,在曆史的段落當中,我們遇到了很多“0”,但是沒遇到“1”,也就是個人不見了,什麼都不見了。

張季鸞很不幸,他生在了一個戰亂連綿、動蕩不安的時代。張季鸞又很幸運,他生在了一個個人還可以成為有尊嚴的個人的時代。所以他作為一個普通的記者,一個普通的報人,竟然可以憑著他手中的一支筆,影響一個時代。不僅影響了中國的新聞史,更重要的是,影響中國二十世紀前半葉的曆史。尤其是一九二六—一九四九年這二十三年的中國,他所代表的《大公報》對那個時代的影響要超過同時代的報紙。這樣說是有根據的,一九三六年的一個統計數據表明,中國幾乎百分之八十的知識分子、官吏、公務員都是《大公報》的讀者。所以,張季鸞很幸運,一個職業報人可以用他的筆影響一個充滿動蕩和不安的時代,並且可以在未來的曆史上繼續掀起波瀾。張季鸞的時代並沒有過去,他還留在曆史的記憶當中。

我常常想,曆史到底是什麼?過去我以為,曆史是那些已經過去的事,後來我慢慢明白,曆史不光是已經過去的事,它是關乎過去、今天和將來的事。曆史是一條神秘的隧道,它可以打通過去、現在和將來。所有人的命運都在曆史中展開、延續,張季鸞同樣如此,他沒有過去。

我想把張季鸞放在中國一百多年的言論史中來看待。這裏的言論史是相對於思想史,而不是相對於新聞史。因為新聞史與我說的言論史,二者有所重疊、交叉,也有區分。

中國一百多年的言論史,我把它分成三個階段:

第一個階段,是張季鸞所代表的“文人論政”時代,張季鸞是中國處於文人論政時代的最高典範。中國的文人論政始於王韜,他在香港於一八七四年創立《循環日報》,拉開中國文人論政的序幕。接下來的代表人物是梁啟超,其後有邵飄萍等人,到張季鸞時期才真正成熟,達到了中國言論史上文人論政的最高峰。

第二個階段是“黨人論政”時代。“文人論政”消失之後,進入“黨人論政”時代。國民黨辦報的那些人,像程滄波、馬星野等,都有留英留美背景,受過非常好的學術訓練,雖沒有機會走上西方新聞人那樣的職業新聞道路,但也沒有帶出一個“黨人論政”時代。要說“黨人論政”的典範,一是一九六〇年代的鄧拓,二是一九八〇年代的胡績偉,兩人先後主持過《人民日報》。但是這個時代已經過去了。

第三個階段,我稱之為“網人論政”時代。自一九九〇年代末以來直至現在和我們還不清楚的未來,中國言論史正在經曆這一個時代。“網人論政”就是七嘴八舌,自媒體包括博客、微博、微信,這些網絡上的言論,意味著這是個零門檻、低門檻的發言時代。包括李承鵬、韓寒等都可以看作是網人。但是網人尚沒有定型,它不像文人和黨人產生了典範或者說代表。由於“網人論政”離我們的時間還太近,隻有將來的人才能看得更清楚。它趨於成熟的標誌,在於能不能產生出一些代表人物,不僅可以利用互聯網表達公共意見,而且深刻地幹預公共事務,甚至幹預曆史的進程,發揮重大的社會作用,更重要的是,能不能代表一個民族的良知。至少我還沒有看到,現在有些網文確實漂亮也很受歡迎,但其心態是刻意迎合受眾的需要,知道受眾想要什麼,就選擇寫什麼和怎麼寫,而不是把內心最真實的聲音表達出來,所以我還不認為成熟的“網人論政”典範已經產生。

放在大的百年言論史的框架裏來看,從“文人論政”到“黨人論政”再到“網人論政”,將來必然要進入一個中國曆史上未曾出現過的、隻有在那些新聞自由成熟的國家才有的“公民論政”時代,到那個時候,人人可以暢所欲言,按良知來表達對公共事務的看法,媒體人更要堅持專業標準。這樣的時代,將來的中國會有,雖然現在還沒有。

今天我們處於“網人論政”的時代,在這個時代回顧處於“文人論政”時代的張季鸞,我覺得非常有意思。因為我們把他放在中國言論史的初級階段,作為“文人論政”時代產生出的人物,他對國家、民族承擔了什麼責任,他怎樣回應時代的挑戰,他的言論又如何影響了他所生存的時代,這都是今天我們可以去思考和探究的一些問題。

某種意義上說,二十世紀中國的曆史大致上是由三代人書寫的,即(一八)八〇後、(一八)九〇後和(一九)〇〇後。八〇後的代表是宋教仁、魯迅、蔣介石、張季鸞。張季鸞活著的時候,在中國的實際影響恐怕比魯迅還要大,他長期以來,幾乎每天都執筆寫社評,魯迅的雜文隻能發表在副刊,那個時候叫“報屁股”,他的社評都登在報紙最重要的版麵,代表一份報紙的聲音和那個時代的聲音。九〇後的代表是一八九一年生的胡適之,一八九三年生的毛澤東,還有晏陽初、陶行知等都是九〇後,二十世紀的思想史、政治史大致上是他們這些人書寫的。〇〇後的代表人物是一九〇四年生的鄧小平、一九一〇年生的蔣經國,他們深刻影響了二十世紀後半葉的海峽兩岸,一直到今天。

八〇後的張季鸞,在二十世紀前半葉的中國,一九二六年到一九四一年他主持《大公報》筆政的這十五年間,尤其是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變到他去世,中國報紙獲得迄今為止最高的國際榮譽——密蘇裏新聞學院的獎章。這十年,是真正意義上的張季鸞時代,張季鸞生逢其時,死得其所。他死後舉國哀榮,超過同時代所有死去的人。國共兩黨、舉國新聞界、知識界一致表示哀悼。

在張季鸞身上包含了太多值得我們回望的因素,我想用三個字來概括他一生的作為:

第一個字是“容”,有容乃大的“容”,不僅《大公報》在他掌筆政的十五年中,能包容各種各樣有才華的年輕人,包括王芸生、徐鑄成、蕭乾,乃至左派的範長江、楊剛,還有很多在新聞史上留下名字的人物。這些其他的報紙也能做到,他的有容乃大,更重要的在於與外部的合作,《大公報》在那個時代,做到了一件事,他和中國當時非常重要的幾個知識分子圈子有極好的合作關係。

在張季鸞的手裏,《大公報》與當時中國非常重要的幾個知識分子圈子都有很好的合作關係:

第一個是胡適所代表的北大、清華教授圈子,一九三四年元旦開始,《大公報》推出的“星期論文”就是他和胡適圈子的合作。星期論文最開始約了胡適、傅斯年、蔣廷黻等八個撰稿人,後來擴大到二百多個作者,以胡適圈子為核心,基本上代表了那個時代中國學術界的自由主義這一脈絡的精華。

第二個合作關係從一九二八年開始,是跟天津南開大學經濟學院的經濟學家何廉、方顯廷他們的合作。南開經濟學院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中國,是最好的經濟學院,方顯廷和何廉做了大量的第一手經濟調查,把當時中國的工業和手工業情況進行了摸底,他們把所得到的學術成果用通俗的表格和文字形式陸續在《大公報》上發布,對中國的影響是難以估量的,他們的團隊一直和《大公報》合作到一九三七年,抗日戰爭爆發,《大公報》重心南移,天津《大公報》停刊。《大公報》先後辦過《經濟研究周刊》《經濟周刊》《統計周刊》,都是和這個經濟學圈子的合作。

第三個是定縣的鄉村建設圈子,晏陽初所代表一批從哈佛、耶魯、哥倫比亞等大學留學回來,拿到過經濟學、社會學、教育學、哲學、戲劇等博士學位的人,他們放棄在城市工作的機會,在定縣進行鄉村建設,出了很多成果,不僅是學術成果,直接在鄉村建設和平民教育上有很大貢獻。定縣鄉村建設是一九二六年開始的,兩年後,鄉村建設的實驗剛剛有一點起色,張季鸞就注意到了晏陽初們所做的大事。第一個被派到定縣采訪的是徐鑄成,《大公報》不僅連載徐鑄成發回來的詳細通訊,並且配發了《大公報》另一位掌門人胡政之寫的社評,對於定縣的實驗給予了極高的評價,認為定縣不是做戲,不是精英表演給鄉親們看,而是精英真正生活在鄉村中,與鄉親們融為一體,這是中國從來沒有過的。《大公報》的報道開啟了與晏陽初這一圈子合作的基礎,在未來的時間當中,後來他們又繼續跟進報道,還一起合作創辦了《鄉村建設》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