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一八九六~一九五〇年),字孟真,山東聊城人。他在北京大學求學期間恰逢新文化運動的浪潮高漲,和羅家倫等同學組織新潮社,創辦《新潮》雜誌,並在《新青年》發表許多文章,名動一時。一九一九年五月四日,他是北京學生遊行總指揮。同年留學英國,在倫敦大學學習曆史、數學和實驗心理學,後到德國柏林大學學習哲學和曆史。回國後,先後擔任中山大學教授、代理文學院院長、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所長、西南聯大校務委員、代理北京大學校長等職。他主持安陽的考古發掘為殷商史和甲骨文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對古代中國和中國文化研究都具有裏程碑意義。抗戰期間,他出任國民參政員,以“炮轟”炙手可熱的權勢豪門孔祥熙、宋子文,被譽為“傅大炮”。
一九四八年的最後一天,南京長江邊上,大江滾滾而去,傅斯年和胡適兩人一邊喝酒,一邊背誦陶淵明的《擬古》詩第九首,相對淚下。
屈萬裏回憶,聽說傅斯年那時身上經常帶著安眠藥,預備緊急關頭可以“隨時吞藥自殺”。[1]我覺得這是因為他身體不好,夜難成寐,並不是為自殺而準備安眠藥。此時,前方戰場攻守之勢已易,國民黨政權已搖搖欲墜,蔣介石心中遷台之意早就萌生。此前十二月二十二日,國民政府教育部正式任命傅斯年為台灣大學校長,這個決定在十一月就已作出。當月,他主持的曆史語言研究所已遷到台灣楊梅鎮。
一九四九年一月二十日,傅斯年正式就任台灣大學校長,台大中文係教授黃得時請他寫幾個字,他信筆寫下“歸骨於田橫之島”的短幅相贈,其中彌滿了淒愴之感,更想不到竟一語成讖。屈萬裏曾建議將這七個字刻在傅斯年的墓碑上。
一
台灣大學最初是日本殖民地時代建立的,所以台大將一九四五年光複之日算作校慶之期。到傅斯年接手時才迎來第四年的校慶。他之所以能把台大辦成孤島上的北大,不僅取決於他的幹才,和他大刀闊斧的勇氣與銳氣,更主要的是他的辦學理念,他完全繼承了北大的傳統,純粹為辦大學而辦大學,在相當程度上保持了大學的獨立性和學術尊嚴,比如拒絕三民主義進學校等。
四月二十日,傅斯年上任未久,就在《台灣大學校刊》發表的《國立台灣大學三十七年度第一次校務會議校長報告》中明確提出:“第一流的大學,不能徒然是一個教育機關,必須有他的重要學術貢獻,但是,也沒有一個第一流的大學,把他的教育忽略了的”,他提議通過一年半時間,改進各種通習科目,“務使來校的學生,一進大門來,便得到第一流的教授教他們的普通課;教課之需要實習者,得到充分的實習機會,有富於教本參考書的閱覽室可用,有優良的助教改他們的卷子。國文和外國文的程度,一年之內頓然改觀。”[2]同時他也表示,“不是我要把一個大學辦成一個專是教書的大學。一個專是教書的大學,不會把書教得很好,因為學術水準低,自然不會把書教得深入淺出。所以在進行本校的教育建設上,也應該時時不忘學術的標準”。他說這些都“卑之無甚高論”,“但在目前大局不定、社會動蕩之下,不特‘高調’無從談起,即此‘低調’,若努力擔負起來,也是極其吃力的。……究竟大局與環境能允許我們做到幾成,總在未知之數”,[3]但以他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精神力量,他隻會一步一個腳印地往前做去。
什麼是大學?近代意義的大學在傅斯年心中是很清晰的:“大學是個教授集團,不是一個衙門,照大學法,校長雖然權力甚大,然我為學校之前途計,決不能有極權主義的作風。”[4]他深知,“一個大學必須大家要辦好,才能辦好,便可以辦的好,決不是校長要辦好的。我所謂大家,這包括全校教職員、學生、工友在內。”[5]“大學的主體當然在教授,為教育、為學術的研究,這都是當然的。假如教授受行政人的幹預太多了,流弊極大,可以弄到學術研究根本難得進行。”[6]所以,他原則上讚許大學的講座製度,保障教授的獨立性、教學的自由;如果大學教授與中學教員一樣,大學便不成其為大學。“五四”時代,他在北大度過了人生中重要的六年,趕上了蔡元培主政的時光,風雲際會,組織新潮社、創辦《新潮》雜誌,發表了大量鼓動新文化、新思潮的文章,終於和師長陳獨秀、胡適他們一同造成時勢,開創了新時代。蔡元培先生“兼容並包,思想自由”的觀念,以及“教授治校,學生自治”這一套製度已經植根於他的生命深處。在他短暫的五十五年人生中,從進入北大讀書開始,幾乎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大學。留學歸來,他先後出任過中山大學、北京大學、西南聯大教授。在受命擔任台灣大學校長之前,他做過西南聯大校務委員、北大代理校長,對辦大學並不是個生手。他有著讓胡適佩服得不得了的行政能力,同為“五四”時北大學生領袖的羅家倫和他開玩笑說,蔡元培、胡適是北大的功臣,而他們是“功狗”;如今在台大校園,還有“傅鍾”、“傅園”。有學者說:
台大校史上。孟真(傅斯年)先生雖非創校校長,但在常規及製度之設立上,恐無人能出其右。[7]
他是“五四”之子,三十年來他的作為表明他是當年“五四”理想最好的捍衛者。三十年後,當他在亂哄哄的孤島上受命主持小小的台灣大學時,他心中的模本就是三十年前的北大,教授享有充分的學術自由、教學自由。作為校長,他就是要保障教授的這些自由。
他認為“大學的任務,本來是三項:一是教育的,二是學術研究的,三是事業建設的,三者有不可分性。”[8]三者有相輔相成的關係,“大學是學術機關,它的教育的作用,是從學術的立點出發,不是掉轉過來;它的學術的作用是從教育的立點出發。換句話說,大學是以學術為中心,而用這中心發揮教育的力量;不是以教育為中心,而從這中心發揮學術的力量。”[9]“我不是把教育看作第二義,教育當然是人生第一義,但是大學的教育,是從學術的立點出發的,所以大學的教育,與中學的教育不同,並與職業教育不同,而且與專科學校的教育不同,而且應該與號稱大學或獨立學院的教育而以職業為目的者不同。”[10]
他強烈反對把大學當作培養工具的搖籃,堅決擯棄大學的工具主義。抬頭看看今天工具主義大行其道,重溫傅斯年斯人斯言,不禁讓人黯然神傷。
他倡導簡樸的學風。九月二十八日,他到台大的第二個學期,發布這樣一個布告:
本校學風,素稱儉樸,然亦偶有有錢人之子弟,習為奢侈者。茲在學年開學之始,特行告知諸生:如有嬌養成性,習尚浮華者,務請不入本校之門;既入本校之門,即須改行自新。須知國家辦此大學,費錢甚多,經費皆民脂民膏,豈容此輩濫竽其內,浪費本校教育之努力!以後如見有習尚浮華、衣食奢侈者,必予以糾正,或開除學籍。[11]
對有錢人子弟,以台大為跳板,一有機會就要出洋,他也深有警惕,認為這是浪費教育資源,退學固然不能禁止,但在發證件上學校可以有自己的規矩。十月十二日發布的布告就是專門防止有錢人子弟“任意來去”的。[12]
什麼是大學精神?這是他耿耿於心、始終不曾忘懷的。“大學也必須有大學的樣子,包括精神與形式”,[13]“發揮大學精神”“促進學術空氣”是他辦台灣大學期間首先考慮的。他一直想寫一本闡述大學精神、他對大學見解的專著,因為事務繁忙,最終沒有寫成。但在各種零散的演講、文章、書信、布告等文字中,我們可以大致上看出他的基本觀點。
一九四九年十一月,他在台大校慶日發表演講,不許把大學作為任何學術以外的目的的工具,“如果問辦大學是為什麼?我要說:辦大學為的是學術,為的是青年,為的是中國和世界的文化,這中間不包括工具主義,所以大學才有它的自尊性。這中間是專求真理,不包括利用大學作為人擠人的工具。”[14]“台灣省既然回到祖國的懷抱,則台灣大學應該以尋求真理為目的,以人類尊嚴為人格,以擴充知識、利用天然、增厚民生為工作的目標。”[15]
在根本意義上,大學精神就是傅斯年說的“專求真理”(或“尋求真理”)四個字,這是第一位的,其餘一切都是次要的。這和竺可楨當年為浙江大學確立的“求是”校訓,和哈佛大學的校訓都是相通的。本著這一理想,傅斯年呼籲學生第一是要立信,在品行上自我修煉,一個社會品行好的人多,社會就會健全,反之就很危險。“這一個時代,真是邪說橫流的時代,各種宣傳每每以騙人為目的,在宣傳者不過是想用宣傳達到他的目的,但是若果一個人養成說瞎話的習慣,可就不得了。……社會上這個風氣厲害了,社會就不上軌道。”在大學裏這一觀念尤其重要,他倡導“知識的誠實”,如果沒有這樣的精神,學問不能進步,發明更談不上。“所以立信是做人、做學問一切的根本,也是組織社會、組織國家一切的根本。”[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