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生活誌(1 / 3)

一、日常生活

我同濟安哥是一九四六年九月底乘船北上,十月初從天津乘火車抵達北平的。同船還有聯大高材生馬逢華,可惜當時互不相識。北京大學表揚學術自由,行政方麵也自由得近乎馬虎。我們兄弟報到得早,紅樓好多單人宿舍都空著,濟安就選定了一間陽光充足、麵對沙灘的大房間四六三號,我就在隔壁四六二號那間住定。濟安房間左手那間歸趙全章,再過去一間歸袁可嘉,二人都在外文係教書,袁可嘉任某報文藝副刊編輯之職,頗有詩名。靠近樓梯那一間,則為一對夫婦所占有,他們還有一個嬰孩。四樓未備女廁所,大家公用的男廁所,水龍頭裏隻放冷水,根本沒有洗澡設備,洗滌尿布就非常不方便,不談其他。但男的也是外文係教員,可能分配不到宿舍,自己租房子住太貴,校方竟讓他在紅樓住下,這就是北大的“自由”。

我是江南人,加上早一年剛在台北住了十個月,習慣於亞熱帶氣候,初到北平,反覺太幹燥。雖是十月晴秋,嘴角上也生了熱瘡。交冬以後,天氣轉冷,紅樓晚上九點就不供暖氣,我是熬夜的人,隻好穿了西裝大衣讀書,實在不方便。濟安哥中西服裝俱全,夜間穿了棉袍、絲綿袍子,既溫暖又方便。我大三那年就改穿洋裝了,這次北上沒有把舊的中裝帶來,後悔莫及。每晨校工手提水壺,逐室滿注一熱水瓶開水,供一天之用。濟安清早有課,盥洗之後,就趕出門去吃油條豆漿。我是助教,隻教一門先修班大一英文,不必早起,生活悠閑得多。濟安教三門課,雖然薪水多一些,比我辛苦何止三倍?我懶得出門吃早飯,訂了一瓶新鮮牛奶,自備一罐ground咖啡,起床後即在煮水鍋裏放些咖啡,再注入牛奶,在電爐上煮咖啡喝,飲完牛奶即把咖啡顆粒倒掉,倒很可口。星期二、四兩天我得乘三輪車去國會街教先修班,就在那處跟學生一起吃午飯,別的日子則等濟安教書回來,一同到沙灘對麵食堂去吃。

沙灘名副其實是個沙灘,北大大門口這條街道,按理鋪條柏油路也不算過分。但那時國難當頭,市政府也窮,大家想不到這一點。冬季沒有風沙,沙灘上鋪了冰雪,倒也光潔;一到春天,塞外的風吹來,飛沙走石,實在吃不消。婦女春天上街,頭上都籠了一塊綢布,滿蓋臉部,像我這樣的未婚男子,逛街連女孩子的臉也看不到,實在煞風景。我自己星期二、四兩天,教書回家,非得洗臉洗發把那些沙土洗掉不可。學校大門對麵隻有兩家小館子,一曰大學食堂,一曰小小食堂。大學食堂也隻備有七八張小桌子,比小小食堂大不了多少,老板娘人高臉白,相當能幹,可供應些最簡便的熱炒。小小食堂則一無新氣象,桌麵油膩髒黑,到那裏平常叫一碗炸醬麵,有時來一小盆醬肉。江南人愛吃魚蝦,那年差不多每日兩餐都在這兩家食堂吃,實在乏味之至。虧得當時我不懂營養,吃飽肚子就算了。炸醬麵這樣鹹,長期吃對身體實在是不宜的。學校裏有食堂,可以包飯,便宜得多了,但濟安哥不主張包飯,同學生擠在一起,情願天天吃館子,多花些錢。常在兩家食堂見麵的有好友程靖宇,袁可嘉同他的女友(住在灰樓,也是外文係助教)同潘家洵教授。潘也是蘇州人,他主管大一英文,可說是我們兄弟的頂頭上司,不好不敷衍他。我們兄弟在上海住得太久,講的蘇白已帶有上海腔,潘家洵則是一口純正的蘇州話,當年能在異鄉聽到,也真不容易了。

兩家食堂之外,校門對麵還有一家洗衣店,我穿西裝,襯衫不得不交他們洗。紅樓沒有熱水,那家小店也沒有熱水,嚴冬期間他們洗襯衫根本不用水,領口袖口都用酒精擦,擦破後,再用縫衣機密針補牢。我去北平時,帶了好多件司麥脫牌子的新襯衫,一到冬天都已遭了殃,當時又買不起新襯衫,穿那幾件領子密針縫滿的襯衫,實在很痛心。我西裝根本沒有幾套,剛到北平還沒有上課,有一天兄弟逛街,濟安慫恿我在地攤上買了一件人家穿過的上裝,所謂sport jacket,既不美觀,又不合身,穿起來總有些疑心,買了放在衣箱裏,同別的衣服放在一起。有一天要換冬裝了。開箱子一看,這件上裝裏有不少堅甲利齒的蟲,把我別的衣服也咬破了,真是傷心透頂。衣服實在不夠,隻好到王府井大街去定做一套厚呢雙排扣子的西裝,所費不貲。北平裁縫做西裝,上身特別寬大,裏麵可以多穿毛衣禦寒。一九四八年初,我已在耶魯,這套西裝隻穿了一年,還算是新的,穿起來這樣肥大,加上那時美國根本不流行雙排扣子的西裝,實在自慚形穢,三十年前耶魯學生穿著特別講究,哪裏見過我這樣的怪物?上海做的那幾套舊西裝,雖然較合身,但上裝都太短,實在也不像樣。我初到美國,一無自卑感,就是那幾套西裝害得我好苦。

北大隻有灰樓女生宿舍,盥洗室有淋浴設備(當年有無熱水,待考),所以住在裏麵的女生,還可以衝洗一番。男生就不同了:他們如去不起澡堂,隻好長年不洗澡。紅樓頭三層都是教室,四層以上才是單身教員宿舍。有時不湊巧,我下樓剛剛下課,樓梯上擠滿了學生,簡直是奇臭難聞。北平人愛喝白幹,有時乘公共汽車,人擠的時候,除了乘客身上、衣服上發出的臭氣外,還加上那股酒味,也實在不好聞。

上海蘇州都有澡堂,我是從來不去的,尤其是大家一起洗澡的混堂,想想就可怕,多少人有皮膚病、白濁、梅毒,這裏麵的水怎麼可以把身體泡進去?但住在紅樓,沒有辦法,每隔兩星期,我們兄弟隻好到澡堂去一趟,我們當然是洗單人浴盆,但事後總有人來伺候。北方人又客氣,“您您您”的實在令人生厭,照例浴後他送來一杯香片。茶葉是劣等貨,加上香片,實在不好喝。上海蘇州一帶不流行喝香片的,不知怎的,香片在台灣這麼流行。常有不太熟的人來紐約看我,不好意思空手,總帶一兩罐茶葉,客人走後,打開一看,若是香片,隻好備而不用,我藏有的香片茶葉真有好多罐(品質較好的已轉送了朋友)。我每晚衝一杯全祥茶莊的特超級龍井,前天在朋友家喝了一杯全祥超級南岩奇香,覺得味道更醇更香,當年大陸也沒有這樣好的茶葉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