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保存的兩件胡適手跡——為《傳記文學》銀禧之慶而作(1 / 2)

有一次宴會上,劉紹唐兄說起他也生肖屬雞,我看他容光煥發,還以為他比我年輕十二歲,想不到他同我都是一九二一年生的,我正月生日,比他大幾個月罷了。今年二人實足年齡都是六十六歲了。二十五年來紹唐兄傾全力主編《傳記文學》,三百期合訂成精裝五十巨冊,憑第三〇一號封底照片為證,這五十巨冊看來真有些“民國史萬裏長城”的氣概。我於一九六二年七月搬居紐約市,在哥大執教也整整四分之一世紀了。廿五年間,讀書無數,自己編寫的中英文書籍,加起來也不過十二種;學生教了不少,但真正從事中國文學研究而有專著出版的高足,人數也不算多。紹唐兄每月要出一期厚達一百五十頁的《傳記文學》,比我辛苦得多,但廿五年間集合眾人之力為民國史建一座長城,豐功偉業實在是值得欽佩的。紹唐身體比我壯健得多,但年齡已不輕了,最好也能戒煙少飲酒,這樣才能確保廿五年之後,在《傳記文學》金禧慶祝大會上出現的野史館長,還是一個“精力彌滿”(沈雲龍語)的老青年!

我雙鬢早已轉白,到今年十一月,旅美定居也已整整四十年了。一九四七年春季,我還在北大當助教,同胡適之先生初會也是四十年前的事了。我是因為考上了李氏留美獎學金才有資格到校長室謁見胡先生的。第一次拜見,大有前清舉人、進士拜謝主考官的味道,同時我也得略述一下自己的經曆和抱負,以便開口請校長為我寫封申請入學的介紹信。英人燕卜蓀(William Empson)除外,北大西語係那幾位教授海外一無名望,說話是沒有力量的。

胡校長那時才五十六歲,看來很年輕。他見到我,當然和顏悅色,表示歡迎。但問答沒有幾句,聽說我是滬江大學畢業生,他臉就一沉,透露很大的失望。我那時還不知道胡校長偏見如此之深,好像全國最優秀的學生,都該進北大、清華、南開才是正路。後來適之先生在紐約見到唐德剛,知道他是中央大學學士,也不免有些失望。但無論如何,中央大學也是國立大學,再加上德剛兄是他的安徽小同鄉,情形到底不同。我既是滬江學士,從無名師指導,學問一定很差,因之聽我自言有意申請哈佛、耶魯,胡校長立即表示大大的不讚成。他說北大新聘的王岷源教授,在耶魯讀了四年,才拿到一個碩士學位。李氏獎學金期限兩年,我連碩士學位也不一定拿到,不如在小大學進修較妥。

胡校長接著說,美國大學英文係的正派教授,最討厭艾略特(T。S。Eliot)、龐德(Ezra Pound)這兩位現代派叛徒。我留學美國,得規規矩矩做學問,不要聽從二人之邪說,以免自己吃虧。我一向討厭龐德之為人,他的巨著The Cantos我從無耐心去細讀。但艾略特一直是我最崇拜的現代詩人和詩評家。我自藏的那本《四首四重奏》(Four Quartets),扉頁上寫明是一九四七年四月十四日在北平購置的。我助教的收入少得可憐,想已確知拿到李氏獎金後,才到西文書店買此薄薄的一本書來獎賞自己的。初謁胡校長,他不鼓勵我去哈佛、耶魯讀學位,我覺得就不應該;他更不應該把我心愛的艾略特亂罵一頓。敵視艾略特的英美英文係教授,在二三十年代人數不少,但到了四十年代中期,他已公認是二十世紀英美文學的大宗師了。胡校長早同英美詩壇脫了節,實在沒有必要在我麵前冒充內行,以專家自居。

再說那位王岷源,抗戰八年,他在耶魯修了四年英國文學碩士,再到哈佛教了四年中文,才算是學成返國的。想來胡校長任職大使期間即同他相識,因之雖無博士學位,未返國即已拿到北大西語係正教授的聘書了。一九四八年起,我在耶魯讀了三年有半,再加一個暑假,即把博士論文繳進,真難想像王岷源修個碩士學位,竟花了四年工夫!王教授算是喬叟專家,想來胡先生早在他那裏聽到了耶魯英文係之難讀,因之毫無猶疑聘他為正教授,而且不讚成我去耶魯讀博士學位了。

二進校長室,我是帶了朱光潛教授為我寫的一封信去的,讓胡先生看一遍,也供他自己為我寫介紹信之參考。朱光潛乃西語係主任,濟安哥曾帶我去他府上拜謁過一次,那晚談及的不外是屈原、陶淵明等朱先生有興趣的題目,我無法插嘴,濟安在他麵前也隻能以下屬自居,我們坐了半小時,也就告辭了。朱光潛一九三一年學成返國後,難得有機會用英文寫作,到了一九四七年寫些英文來當然更不順手了。他為我寫的那封介紹信,我先看了,發現有一個動詞下麵,忘了加個to字,不合英語習慣。胡校長看信當然也看出毛病,竟忍不住抱怨一聲,孟實的英文怎麼這樣壞!(我千真萬確記住“孟實”二字,這句話究竟怎麼說的,當然記不清了。)那次我在校長室時間很短,約定日期再去領取校長自己為我寫的推薦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