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李親友聚一堂——退休前夕的慶祝和聯想(1 / 3)

哥倫比亞大學(不包括醫學院在內)址設紐約市的晨邊高原(Morningside Heights),校園不大,樹木也不太多,但每屆春季,木蘭花領先,接著群芳爭豔,紅白相映,也頗可觀。連貫東西校門的College Walk是進出校園必經之路,每逢大考季節路旁兩排櫻桃樹剛剛盛開,當然最受人注意。今年春季來得早,四月下旬校園裏的櫻花即已盛開,到了五月四日那一天,College Walk上可能已是落英繽紛了。但到了那天,我不會去注意校園裏花開花落的情形的。大概九時許,王洞和我即要從家出門,穿過一一六街的小鐵門走往坐落在晨邊馳道(Morningside Drive)和一一七街之間的哥大教職員俱樂部(Faculty House),去參與慶祝我光榮退休這一整天的節目了。百餘來賓之間,不少是我哥大的同事和我們紐約地區的友好,但我既算是告老杏壇,那天最讓我感動的當然是能見到不少二十九年來我親自教導過的哥大學生,也還有不少是當年先兄濟安的台大老學生。這兩類學生之外,更多人我從無機會教過,但他們讀了我的著作後自承是我的學生,多年來一直以師禮待我,日子久了,也真的轉成我的知交了。五四那天此三類桃李滿聚一堂,大半自費遠道而來,要親自同我致敬道賀,帶給我做人一世最大的快樂。

所謂“洞房花燭夜,金榜題名時”,都是年輕人得意之事。但婚姻不一定幸福,一位進士、博士拿到學位後,主要憑自己的努力,一小半也憑機緣和運氣,才能在仕途上、在學術界春風得意,有所建樹。到了七十歲,親友間有人替你祝壽,你的工作單位鄭重其事的給你開一個榮退大會,你自己也真應該跟著興奮的。這些祝賀的舉動不一定證明你有什麼了不起的成就,但漫長的七十年給你活過來了,日常生活上還看不到什麼衰老的征象,一家人同舟共濟,真是值得慶賀的。你在工作單位上並無實權也無顯赫的地位,而參與你榮退大會百餘人之間,竟有近三十人是遠道乘機趕來的,憑這一點,你也可以安慰自己說,至少你做人是成功的。

我提拔後進、樂於幫忙早已出了名,因之一年到頭忙著為學生、同事、朋友寫推薦信,讓他們拿到獎學金、研究費,再不然給他們機會升級跳槽,換到更理想的教職。在美國寫封敷衍了事的八行書是沒有多大用的。既要幫人家忙,信要寫一整頁,甚至一頁有半,人家得獎、升級的機會也就大得多了。我愛做好事而不求報,到了慶祝我退休的大日子,好多受惠於我者當然樂於趕來向我道賀致敬了。

籌備一個慶祝大會,總要有人出麵辦事才對,我這個會得到眾人支持,最先要感謝三位自告奮勇的好友:哥大新任中國文學副教授王德威,密西根大學東亞語文係主任肯尼斯·狄華斯根(Kenneth De Waskin),哥大東亞語文係理事琪那·卜古(Adminstrator Gina Bookhout)。王德威才三十七歲,已著有《從劉鶚到王禎和》、《眾聲喧嘩》二書,國內早已公認為小說專家、評論家之中最傑出的新秀。他的英文巨著《中國現代寫實主義:茅盾、老舍、沈從文》(Modern Chinese Realism:Mao Dun,Lao She,Shen Congwen)一兩年內出版後,其中國現代文學專家之國際地位也必然高升無疑。德威早已任職哈佛為助理教授。兩三年前我就不時提醒係主任安德勒(Paul Anderer),王德威乃我最理想的繼承人,現在海外名氣還不太大,再隔幾年,各校爭聘,哈佛也會給他終身職,我們就悔之晚矣。安德勒教授專治日本現代文學,後來真的細讀了德威的英文書稿,才同我一條心,力排異議,把他請來。三十一二年前,我的哥大前任王際真教授在耶魯出版所看了幾章《中國現代小說史》的書樣,就去遊說當時的中、日文係主任狄百瑞(W。Theodore de Bary),一定要他把我請來;三十年後我也不論私交為德威說項,同樣維持這個“走馬薦諸葛”的優良傳統。

一九八六年暑期,我和德威同在聯邦德國小鎮參與一個研討當今世界各地的中國文學大會才相識,以前真的並無交情可言。雖然如此,他是台大外文係高材生,出國後去威斯康星大學深造,跟劉紹銘教授寫論文。紹銘弟既是先兄濟安的得意門生,講師承關係,德威也算得上是夏門三傳弟子的。我同他當然都是新腦筋,不講究這一套,但他既知道我即要退休,去秋一來哥大即為這個大會作準備,首先向中國時報基金會請到一筆錢,這樣貴賓遠道而來,下榻哥大旅館那兩三天,就不必自己花費了。德威也同我商議,選定五月四日星期六為慶祝大會的日期。秋冬期間德威也經常同紹銘師、洛杉磯加州大學李歐梵教授等同行前輩通電話,以便聽取他們有關此會的建議。

同時期,我的好幾位老學生也在互通電話討論此事。老師即要退休了,他們應該有些舉動以謝教導之恩。狄畢斯根公推為此事之代理人,他也就很快同王德威取得了聯絡,從此二人電話不斷,合作無懈。慶祝大會的第一封邀請書是由狄教授從密西根大學分發給我的學生、親友、同事的,發信的日期是二月二十五日。

狄華斯根原是哥大本部的學生,我在一九六三年秋季即教過他“東方名著”這門課了。那時對他印象不深。到了一九六六年秋,我在台北休假,正好狄氏夫婦(肯尼斯和茱迪斯)那年也在台北,因之同他們過往較密。到那年,肯尼斯早已決定主修中文(文學與文化)了,那時正在師範大學進修語文方麵的課程,讀得很起勁,連茱迪斯也會上街用普通話討價還價了。我同前妻卡洛每同他倆飯後談話,發現肯尼斯對中文之了解,悟性極高,不免對他另眼相看。一九六七年初返哥大後,即為他寫了封非常堅強的推薦信,校方也就給他一個四年為期的校長獎學金,以便他順利念完博士學位。博士論文他寫幹寶《搜神記》和誌怪小說之傳統,後來濃縮成一篇論文,載浦安迪(Andrew Plaks)主編之《中國敘事文學論文集》(Chinese Narrative,一九七七),極受內行重視。之後肯尼斯出了兩本書:《一二知音》(A Song for One or Two:Music and the Concept of Art in Early China,一九八二)同《方士列傳》(Doctors,Diviners,and Magicians of Ancient China,一九八三)。前書探討古代中國之音樂和藝術概念,非常難能可貴,因之大獲好評。後書選載了好多類似左慈、華佗、費長房諸人的傳記,皆譯自《後漢書》、《三國誌》、《晉書》這三部正史,也極見功力。狄氏夫婦生有二男一女,皆已長大。女兒Rachel現讀哥大大一,猶憶初教其父時,肯尼斯也不過是大三學生,時間過得真快。

狄、王二友策劃了一個對我表示敬意的討論會(Symposium in Honor of Professor C。T。Hsia),此會上午九時半開到下午四時半(午餐休息一時半),為了此會他們就得同好多人接洽,忙得可以。外埠的同事友好被邀五四大會者原先不太多,但消息傳出去,不少人自動要參加,當然對這些貴賓,同樣要表示歡迎。連討論會上自願發言的人數也超過了預算:有些人報名太遲,四個panels早已排滿,狄、王二友隻好心領其誠意而向他們道歉不迭了。二人忙,係務理事琪那·卜古當然也忙碌異常。一切金錢出入,都得由她收管,同學校旅館、俱樂部接洽事宜,也都得靠她。連來賓如何分排各桌,讓每人感到兩旁都有可談之酒伴,也是樁相當頭痛之事。但琪那處理此類節目,已有二十多年之經驗,而且真肯花心思把這個宴會辦得眾口交譽,自己也有麵子。琪那係越南華僑,來美後嫁給一個荷蘭種的美國人,名叫佛蘭克·卜古,女兒現已進了衛爾斯理女子學院了。自己是華僑,琪那對我和王德威這兩位華人教授也就特別感到驕傲,為我們做些事,也就特別賣力。五四大日子過後,真要請琪那夫婦大吃一頓,聊表謝忱。

上文提到了稱得上是夏門桃李的三類貴賓。但王德威以外,所有參與此會的哥大教授、講師都隻是我的同事、朋友,真的沒有什麼輩分可講的。哈佛的韓南(Patrick Hanan)教授,專治我國傳統小說與戲劇,我對他的治學成就一向尊敬,這次他也來參加宴會,我感到非常光榮。前兩天我終於看到了一份尚待修改的討論會節目表,十四位發言人之間,高克毅(喬誌高)、梅儀慈(Yi-Tsi Mei Feuerwerker)都隻是我的朋友,同我無師生關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