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故友劉若愚教授,字君智,想不到華裔同行間一直有人戲稱他“劉大智”。這個綽號,我想若愚兄自己沒有聽到過,我也是在去年七月二十四日《中國時報·人間》版上看到劉紹銘《孤鶴隨雲散》悼文後才知道的。此文副標題雖為《悼劉若愚先生》,但紹銘弟同他顯然並無深交,悼文主要寫他是個“不好惹”的角色,學問雖好,著述雖多,“人緣”卻很壞。加上若愚兄長年不寫中文文章,華人讀者之間他的知名度不高,紹銘弟對此也表示遺憾。若愚兄五月二十六日逝世後,《孤鶴隨雲散》是我讀到的第一篇悼文。此文七八月間在台港兩地發表前後,竟沒有同事、友好為他寫過一篇更詳盡、更嚴肅的紀念文章,追敘其生平且把故人一生治學的成就,公允地評介一番,表示若愚兄的“人緣”的確不太好。據我所知,同行之間,印大羅鬱正教授同他友誼最篤,芝大餘國藩教授對他的才學也是一直表示敬佩的。他曾於《中國時報》八月三日《人間》版發表了一首《悼劉若愚教授》的《滿江紅》詞,意長情深。此詞國藩弟年初寄來後,我才看到。若愚兄逝世九足月,在報章上看到悼念他的詩文,實在不多。
相比起來,一九八二年正月四日許芥昱教授在加州灣巨大風暴中遇難後,半年之間要有多少至親好友、中外同事寫詩文紀念他。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張錯編輯的那冊《永不消隱的餘韻——許芥昱印象集》同年夏季截稿,十二月由香港廣角鏡出版社出版,集了五十多篇詩、文、信劄,洋洋大觀。芥昱兄向以詩畫交友,讓人家既看到他的才華,也感到他那份熱烈的友情。我同他見麵次數不算多,但我伏案工作累了,抬起頭來即可看到牆壁鏡框裏故友贈我夫妻的一幅小型山水畫。作為一個學者,許芥昱的成就當然比不上若愚兄,劉教授是內行公認自成一家言的中國詩學權威,但講做人,芥昱要比他成功得多了。
若愚的最後一本書《語際的批評家》(The Interlingual Critic:Interpreting Chinese Poetry一九八二年印第安納大學出版所出版)“注釋1”,提到“千秋萬歲名,寂寞身後事”這兩句杜詩。劉兄認為“寂寞”指“身”不指“事”,晚近幾位英美學者都把此句誤譯了。但對不相信死後還有知覺的現代人來說,“千秋萬歲名”也改不掉屍體落土、火葬之後的“寂寞”,兩句這樣解釋,似更有詩意。若愚生前不像芥昱這樣廣交詩畫文友,晚年獨身,也一直沒有紅粉知己相伴,去世後至今少有人撰文紀念他,說起來要比芥昱“寂寞”得多了。一個中國文學研究者的英文著作,不像中國人用中文寫的詩、小說,甚至文藝批評,保證不了什麼“千秋萬歲名”,但若愚兄的七本書,其中有幾部三四十年內不斷會有中外學子去參閱,這是可以斷言的。
我悼若愚兄,同時也想起許芥昱,不僅因為《印象集》裏少了我的一篇文章,至今覺得對不起故友。許、劉二兄同我都是英文係、外文係出身,都於四十年代後期留學英美兩國,也都因大陸政權易手而各自在海外奮鬥的。芥昱兄來美比劉、夏兩人早(一九四五年四月來美充任中國空軍的翻譯官),但他正式在奧立崗大學新聞研究所進修,也已在一九四七年的秋季了。我自己一九四七年十一月抵美,翌年正月進耶魯研究院讀英文係。根據《語際的批評家》緒言自敘,若愚兄北平輔仁大學西語係畢業後,在清華研究院英文係讀了一學期才乘船去英國布裏斯多大學(University of Bristol)進修英國文學的,時間想是一九四八年初。
到了六十年代初期,我們三人都有著譯問世而在美國學術界初露頭角了。我的《中國現代小說史》一九六一年三月初版,書序寫於一年前,其實未加增補的原稿早已於一九五八年底即已寫就了。劉若愚的《中國詩學》(The Art of Chinese Poetry)一九六二年在倫敦Routledge&Kegan Paul出版(美國版同時由芝加哥大學出版所發行,此後劉的四部著作也皆由芝大出版),但書寫成於若愚香港教書期間,也是五十年代後期的作品。許芥昱一九五九年拿到史丹福東方語文係博士學位後,即在舊金山州立學院當助理教授。他編譯的《二十世紀中國詩》(Twentieth Century Chinese Poetry)一九六三年由紐約雙日公司出版,全書四三四頁。一般說來,譯作比不上著作受重視,因之在英美學術界,我與若愚的兩本書似乎地位更高。但芥昱這本書,選納了從早期到四十年代後期所有的重要詩人,至今仍是“新詩”的最佳英文讀本。芥昱兄譯筆如此流暢,讀他的譯作往往比讀中文原詩更有味道。
二
近年來,華裔學人在美國出版的學術性著作如此之多,目前來自台、港、大陸的留美學生簡直難以想像我同劉、許兩兄弟當年艱苦奮鬥的情形。胡適留學期間哥大即有個中文係了,但當教授的當然都不是中國人。我的哥大前任王際真先生(剛過八十八歲生日,走路比我還快)一向位低薪薄,到晚年才升任為正教授,雖然早在三四十年代,他《紅樓夢》節譯本,《魯迅小說選集》以及其他三種古今短篇小說集已出版,在美國當年的中文教授間,算是成績卓著的一位了。同時間的華裔中文教授也有人編過些文學讀本和漢語教科書的,但卻真沒有人寫過一本中國文學研究的專著。
過世已多年的陳受頤先生乃芝大的英國文學博士,曾長期在加州帕慕那學院(Pomona College)任教中國文學。早在五十年代我即聽說他在寫一部巨型的中國文學史,同行顯然對之寄予厚望。此書——Chinese Literature,A Historical Introduction——終於一九六一年由紐約朗那出版社(Ronald Press)出版了。但書裏錯誤百出,陳老先生不僅粗心大意,而且他對古詩文顯然了解也不深。韋理(Arthur Waley)曾把“赤腳大仙”譯成“The Red-legged lmmortal”,至今國人樂道此事,表示漢文實非洋人所能精通。但嶺南世家陳受頤,翻譯《世說新語》裏一句話:“張季鷹縱任不拘,時人號為江東步兵”,竟把最後四字直譯(未加注釋)為“The Foot Soldier From East River”(陳著,頁一五七),顯然不知“步兵”在這裏指阮籍,也同樣大鬧笑話。英國漢學家霍克思(David Hawkes)為《美國亞洲學報》寫書評,特舉此為例,表示中國學者學問不過如此,也等於為他受業師韋理報仇。當然“江東”譯成East River,也表示陳老先生實在糊塗,與他漢學程度無關。早幾年,馬瑞誌(Richard B。Mather)教授在他的《世說新語》全譯本裏已把張翰的綽號正確地譯為“Juan Chi of East of The Yangtze River”了。
陳著《文學史》一炮不響,虧得同年出版的《中國現代小說史》站得住腳,給華裔學者爭回些麵子。捷克學人普實克(Jaroslav Pr usek)原也想把我一棒打倒,從此翻身無日,想不到反給我在強有力的答辯裏揭露他自己治學的刻板與淺薄。翌年若愚撰寫的《中國詩學》,雖然篇幅不多(正文一百五十多頁),而且顯然是專為不懂、不太懂中文的英語譯者而寫的,但內行詩家一翻此書即知道作者不僅對詩詞、詩話真有領會,他對西洋詩學也很有研究,不得不予之佳評。事實上,若愚在清華當研究生時,已是英國詩論家燕卜蓀(William Empson)的學生兼助教,對李卻慈(I。A。Richards)、燕卜蓀師徒兩人的著作,讀得很熟。赴英深造,名義上雖在布裏斯多大學修碩士學位,實際上他是追隨牛津詩學名教授包勒(C。M。Bowra)寫論文的。日後若愚兄借用二十世紀英美詩評家的理論和方法來整理中國詩,當然就給他整理出頭緒來了。陳受頤的《文學史》慘遭圍攻之際,美國漢學界出了夏誌清、劉若愚兩個新人,都是英文係出身,西洋文學讀得比一般歐美漢學家多,英文也比他們寫得漂亮,的確大受同行注意,從此也不再有人膽敢忽視、小視華裔學人了。劉紹銘在悼劉文裏謂:“國人在英美學界替中國文學拓荒的有二大前輩:小說是夏誌清,詩詞是劉若愚。”紹銘弟同我私交雖厚,同若愚兄交情極淺,但也無意捧他,所謂“二大前輩”,倒的確是美國華裔同行一致的意見。
一九六二年九月開始,我一直在哥大教書;若愚兄一九六七年離芝大而去史丹福任教後,也就在西岸定居。我至今未知是哪幾位年輕同行,煮酒論英雄,品定我們為“東夏西劉”的。但此說一說,傳遍美國著名學府的留學生間。六十年代後期我去哈佛演講,從謝文孫口裏初聽此說。文孫弟是中國近代史專家,那時還在念博士學位,早年也是先兄的得意高足。
三
年輕時在美國學術界打天下,不僅要努力著作,也還得忙於奔波,不時參加會議,在同行麵前露一兩手。一九六一年初,我還在波茨坦紐約州立學院教英文,但《小說史》即將出版,為謀職方便起見,想要在亞洲學會年會上宣讀一篇論文。托先兄問陳世驤,才知道明尼蘇打大學馬瑞誌教授正在籌備一個中國文學小組會議。我寫信去,馬教授居然看世驤麵子,容我讀一篇有關《紅樓夢》的報告。此文原題《〈紅樓夢〉裏的愛與死》,公開宣讀時已改題為《〈紅樓夢〉裏的愛情與憐憫》。
我於三月二十六或二十七日飛往芝加哥,下榻著名的帕墨旅館(Palmer House),二十八日下午二時到達小組會議室,才同馬瑞誌、許芥昱初會。原來芥昱也想露一手,特來芝城讀一篇評析李清照詞的報告。另兩位讀論文的,一是傅漢思(Hans Frankel),我早一年去西岸訪兄,由濟安哥介紹認識的;一是柳無忌教授,一九三一年即已是耶魯英文係的博士,我在耶魯那幾年,他也在母校,孜孜不倦地研究孔子與儒家思想。這個討論小組,許、夏兩人無名,馬、傅、柳三人當時名氣也不大。但不出多年,五人都稱得上是各有專長的名教授了。
柳先生那天講蘇曼殊的生平,為日後寫蘇氏評傳做準備。芥昱兄那篇《李清照詞》(The Poems of Li Ch’ing-chao),後刊於一九六二年十二月那一期老牌學術季刊PMLA,並附許教授自譯的易安詞多首。PMLA讀者主要是英美語文以及其他歐美兩洲語文的教授和教師,《李清照詞》乃該季刊破天荒第一遭刊登的中國文學論文,芥昱兄當年應感到特別光榮。我自己那篇,會場上有位《批評》(Criticism)季刊的編輯,乃韓國人(不知是否美國土生),聽了中意,日後來信索稿,也就寄去發表。同時該文加以增補後,成為《中國古典小說》的一章。
一九六一年,芥昱兄還沒有留髯,人看來英俊瀟灑。小組會議結束後我同他談得很投機。一九六九年跟王洞結婚之後,我同芥昱兄的友誼也加深了一層。原來王洞當年曾在舊金山市立學院教過中文,芥昱正是她的上司,對她極為照應。一九七八年初芥昱兄來訪(此事我曾在《中國現代小說史》中譯本序上提到過),三人暢敘一晚,也提起我和他在芝加哥會場上初會的情形。我特在書架上找出年會節目表給他看,兩人不禁大笑。節目表芥昱早已丟了,還囑我把印上我們小組會議節目的那一頁影印寄給他。想不到四年之後,他想搶救書房裏自己的手稿而喪生。一九六一年五月,赫胥黎(Aldous Huxley)的洛杉磯郊區住宅一夜之間燒得精光,他所藏有的書信、手稿、書籍、油畫都付之一炬,但離開凶宅前,他畢竟帶走了一部尚未完成的小說手稿[《島》(Island)],太太也搶救了她珍藏的Guarnieri名牌小提琴。水災急不待防,有時比火災更可怕。
四
一九六三年三月底我同若愚兄初會,也在亞洲學會的年會上。那年開會地點在賓州費城,我乘火車去很方便,若愚如還在夏威夷大學任教,得老遠乘飛機趕來。他第二本書《中國的俠》(The Chinese Knight-Errant,一九六六)序裏提到他在費城年會讀了一篇討論古代遊俠與儒、墨、道三家關係的論文。那場小組會議我記得很清楚,而事實上,我們不可能有比該次更早的聚會了。《語際的批評家》自序那一章所記大事,皆未係年月,單知劉若愚先在布裏斯多、牛津兩地攻讀兩年,再去倫敦大學任教中文課程五年。此後他在香港執教五年才去火奴魯魯的。我來美留學後,要待一九六二年暑期,才有機會赴英國開會,若愚兄那時當然早已離英他往了。在費城兩人初會,必然熱烈地握手言歡,談了一些衷曲。滬江同學張心滄、丁念莊是我海外最老的朋友,大半年前特去劍橋訪他們,同若愚談話一定也提到他們兩位。
若愚兄那時在寫《中國的俠》這本書,《水滸傳》裏的俠義人物也是他注意的對象。我早一年在印第安納大學宣讀的《水滸》論文,已部分刊出於該校主辦的《比較文學年刊》(Yearbook of Comparative and General Literature)。若愚兄認為我把《水滸》評價太低,太看重梁山英雄仇視女性的“幫會道德”(gang morality),特問我可否在他新書裏對我的觀點加以駁辯。我當然一口答應,但心裏總覺得有些奇怪,同行中西朋友,還沒有第二個人初見麵就要征求同意與我筆戰的。說得好聽些,若愚雖愛朋友,卻更愛真理,不怕為辯護真理而開罪人。說得不好聽些,劉若愚確如紹銘所言,是個“‘不好惹’的角色”,“生性要強”,潛意識中惟我獨尊,總想把與自己意見不合或批評研究方法不相同的著作,評得較苛。
紹銘悼若愚文裏引譯了哈佛教授奧溫(Stephen Owen)新著的書評一節。此書我尚無暇閱讀,不知劉兄評得公允與否。但奧溫一九八一年出版的皇皇巨著《盛唐詩》(The Great Age of Chinese Poetry:The High Tang)我是讀過的。此書從王維寫到韋應物,奧溫對大小詩人卻有他自己的見解,古今評家的意見他或采納或駁斥,很見功夫。若愚兄當年在CLEAR期刊(第四卷第一期)上寫書評,我認為把此書評得太苛刻一點。餘國藩在《亞洲學報》(一九八三年五月號)寫的書評,給《盛唐詩》最高的評價,我認為公正得多。
《中國的俠》一九六六年出版,我自己那本《中國古典小說》(一九六八年哥大出版)也已寫就,沒法子隻好給《水滸傳》章加了兩個長注,答複若愚反對我的意見。有興趣的讀者不妨參閱《中國的俠》書一一四至一一六頁和《古典小說》三四〇至三四三頁注十四、十七。一般說來,這場辯論之後,若愚治詩詞與詩論,我治古今小說,河水不犯井水,沒有什麼衝突。但想不到若愚兄去世前一年左右,他還特別投書《知識分子》(The Chinese Intellectual)提出幾點責問,等於同我挑戰。挑戰者位低資淺,有地位的學者盡可置之不理,沒有人會認為那學者自知理虧,默默認錯的。但西劉對東夏提出質問,同行等著看好戲,我就非寫答辯不可,雖然心裏很不願意。二十年前為《水滸》交鋒一場,沒有關係。二十年後,兩人都名高望重,實在不必要在一份學術刊物上公開筆戰了。
我是《知識分子》的編輯顧問,總編輯梁恒是我的學生。他向我索稿,我就答應寫一篇《中國古典文學之命運》。這個題目極大,我先交了個上篇,刊於一九八五年四月發行的春季號(第一卷第三期)。我那篇論文尚未全部刊出,劉教授實無必要迫不及待地寫出《讀夏誌清《〈中國古典文學之命運〉有感》那封投書。再者,若愚兄一九六九年八月在新七卷第二期《清華學報》上發表《李商隱詩評析》後,還沒有發表過中文文章。晚年他自稱是“語際的批評家”,專用英文講述中國詩和詩學,對一般中文刊物上發表的文學論文,盡可和他意見不同,他從不駁辯。這次特寫中文投書,刊登《知識分子》同年夏季號,我真感到情形不簡單,否則多年老友,兩人通信討論問題,有何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