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域外郵稿》是何懷碩第三本文集,所選二十五篇文章皆是他一九七四年秋季客居紐約市後寫的,絕大多數曾在台灣四大日報副刊上發表過。近三年來,何懷碩發表的文字,遠不止此數,他的“懷碩論衡”及一些比較長、比較費力的文字,還未結集。另外有幾篇幽默諷刺的寓言小說和雜文,有的用筆名發表,將來集成專書後,讀者可能會驚奇,何懷碩這樣嚴正的評論家竟也會寫辛辣俏皮的文章。其實認真討論一個問題和針對時弊編造一則寓言,同樣表現出何懷碩關懷中國文化前途的嚴肅態度。
何懷碩是最突出的一位水墨畫家,他造境之高、氣魄之大,葉公超、梁實秋、餘光中、張佛千諸評家皆已盛讚過,並對他日後的成就,寄予最高的期望。何懷碩也自承“建設現代中國畫是我的目標”(《十年燈》,第二三六頁),一直不斷認真地在繪畫。但正因為他身在域外,這三年來特別關懷國家的前途,要同國人討論的問題更多。《苦澀的美感》、《十年燈》這兩本集子討論對象以繪畫為主,其他類型的文藝為輔;《域外郵稿》相比起來,文藝之外,似有不少針對國內外社會問題而寫的論文和雜文。何懷碩不僅是文藝評論家,也是值得國人重視的社會評論家。
對一個努力為中國畫創新境的藝術家而言,他不斷關注社會上種種問題,這樣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看來似乎是多管閑事,不務正業。依照過去我國傳統的看法,一個畫家盡可兼擅詩文,但國家大事、社會問題倒不必操心,因為這樣會有損他的“清高”的。何懷碩在好多篇文章裏提到,中國畫主流是山水,而山水畫表揚的一直是老莊出世的思想和超然的態度。古代專製政體,不容讀書人批評時政,我想這也是畫家皈依道家、禪宗的必然因素,雖然好多文人畫家,平日做人非常熱中,徒有附庸風雅之名而無超脫塵世之實。事實上,像石濤,八大山人這樣遁世的藝術家,同大詩人陶淵明一樣,他們的為人與作品,本身就表現了一種社會良心與政治的態度。在何懷碩看來,今天中國藝術家都應該是現代中國的知識分子,他的藝術至少得表現出現代中國人的態度。在今天還是按照古代模式畫些古人畫裏的山水、花卉、仕女,所表現的可能僅是自己胸襟的狹小和對現實的漠不關心,麻木不仁。
在歐洲中世紀,一切藝術家為教會和世俗權貴服務,自己不可能公然承擔批評家的責任。說得好聽些,畫家畫畫,詩人寫詩,眾人合造一個教堂,其目標都為讚美上帝。現代的天主教思想家,像雅克·馬利坦(Jacques Maritain)這樣,還是看重心無旁騖、不問世事的中世紀藝“匠”傳統。艾略特信從英國國教,對中世紀的道德秩序極為向往,一直覺得但丁比莎士比亞占便宜,因為他可借用一套聖托馬斯的哲學,自己專心寫詩,不必顧及其他問題。在一篇論文裏,講起但丁,他竟說過這樣的話:“詩人寫詩,形而上學家建立一套形而上學,蜜蜂釀蜜,蜘蛛分泌蛛絲;你簡直不能說其中任何一種製造者有什麼信仰,他(它)僅致力於‘行’而已。”我認為這段話是不大通的:蜜蜂釀蜜,蜘蛛結網,全憑本能,無所謂藝術創造。即是最低級的詩人,他總不能完全抄襲人家的,至少在字句上同前人須有些出入。但艾略特說這句話,表示他自己早年深受十九世紀末期文藝思潮的影響。所謂“為藝術而藝術”的信條其實是從中世紀藝匠傳統脫胎而來的。艾略特生平最佩服的小說家喬伊斯,從小受天主教教育,即為致力於“行”的藝術家的代表。他一生寫小說,就等於在吐絲結網,網結好後,讀者欣賞不欣賞由讀者自便,至於網本身的結構和意義他是不置一辭的(當然事實上他沒有這樣“清高”,早期詮注Finnegans Wake的好事者都是他自己的朋友,材料也是他供給的,否則該書不可能有讀者)。
在好多十九世紀藝術家想像中的中世紀時代,大家信仰上帝,畫家虔誠地畫宗教畫,詩人寫讚美詩,即是一個木匠也和畫家一樣虔誠,做一隻椅子,把它當藝術精品製作,那時世上沒有大量濫製的低級商品,生活的確是很美的。但事實上,中世紀並沒有想像中這樣可愛,諷刺教會、權貴的詩章也有不少,但丁自己即是位充滿政治感、憤怒感的詩人。艾略特雖然有意寫達到音樂境況的“純詩”,可喜的是他的詩並不純,其中包含了潛藏內心深處的欲望和回憶。一開頭,他也想寫“純”詩評,寫到後來也愈來愈不純,實在發現詩的了解和評判同詩人的時代和社會關係太大了。他創辦Criterion季刊後,更是每期都寫有關當時西方政治、社會變動的社論。這些社論,沒有集中起來,目今讀的人不多,讀了可能也不會發生好感,因為艾略特在政治思想上一直是死硬的保守派。他也寫過幾本討論宗教、社會、文化的小冊子。這些書想來讀者也愈來愈少,艾略特傳世的作品無疑是他的詩、詩劇和詩評。但艾略特這樣一開頭深受法國象征主義影響而抱著詩人寫詩以外不問世事的態度,後來變得這樣入世,極端關心英國和歐洲文化的前途,也正是他的偉大處。事實上,喬伊斯這樣的藝術家,真是太有忍心了。世界上多少事要知識分子、藝術家去分憂,他忍了太久,後來人畢竟變得麻木,與世隔離。他沉湎於自己創造的小天地內,晚年那部巨著也無意反映人世的現實了。
王維的兩句詩“晚年惟好靜,萬事不關心”,世代傳誦。王維自己是山水畫大家,而宋代以來的山水畫家,他們畫中常見的那個隱士即是“萬事不關心”的人物。何懷碩覺得道家、禪宗思想支配中國畫太久,再沒有新的意境可表達了。他自己是山水畫家,但同時卻也是萬事關心的現代知識分子。何懷碩的山水畫,自許有一種“苦澀的美感”,這點評者都承認。這種美感是否包含了現代人麵臨危機的“悲劇意識”,還得評家去探討,但至少何懷碩本人寫出那些崇山、寒林、冷月、孤帆,並無意複製那種傳統味道的“靜”美,卻給人驚心動魄的威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