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了(1 / 1)

她走了,走出這古城,也許就這樣子永遠走出我的生命了。她本是我生命源的中心裏的一朵小花,她的根總是種在我生命的深處,然則此後我也許再也見不到那隱有說不出的哀怨的臉容了。這也可說我的生命的大部分已經從我生命裏消逝了。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花從心上輕輕摘下,(世上一切殘酷大膽的事情總是懦怯弄出來的,許多自殺的弱者,都是因為起先太顧惜生命了,生命果然是安穩地保存著,但是自己又不得不把它扔掉。弱者隻怕失敗,終免不了一個失敗,天天兜著這個圈子,兜的回數愈多,也愈離不開這圈子了!)——兩年前我的懦怯使我將這朵小花從心上摘下,花葉上沾著幾滴我的心血,它的根當還在我心裏,我的血就天天從這折斷處湧出,化成膿了。所以這兩年來我的心裏的貧血症是一年深一年了。今天這朵小花上麵這濡染著我的血,卻要隨著江水——清流乎?濁流乎?天知道!——流去,我就這麼無能為力地站在岸上,這麼心裏也狂湧鮮紅的血。

“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但是我淒慘地相信西來的弱水絕不是東去的逝波。否則,我願意立刻化作牛矢滿麵的石板在溪旁等候那萬萬年後的某一天。

她走之前,我向她扯了多少瞞天的大謊呀!但是我的鮮血都把它們染成為真實了。還沒有湧上心頭時是個謊話,一經心血的洗禮,卻變做真實的真實了。我現在認為這是我心血惟一的用處。若使她知道個個謊都是從我心房裏榨出,不像那信口開河的真話,她一定不讓我這樣不斷地扯謊著。我將我生命的精華搜集在一起,全放在這些謊話裏麵,擲在她的腳旁,於是乎我現在剩下的隻是這堆渣滓,這個永遠是渣滓的自己。我好比一根火柴,跟著她已經擦出一朵神奇的火花了。此後的歲月隻消磨於躺在地板上做根腐朽的木屑罷了!人們踐踏又何妨呢?“推枰猶戀全輸局”,我已經把我的一生推在一旁了,而且絲毫也不留戀著。

她勸我此後還是少抽煙,少喝酒,早些睡覺,我聽著我心裏歡喜得正如破曉的枝頭弄舌的黃雀,我不是高興她這麼掛念著我,那是用不著證明的,也是言語所不能證明的,我狂歡的理由是我看出她以為我生命還未全行枯萎,尚有留戀自己生命的可能,所以她進言的時期還沒有完全過去;否則,她還用得著說這些話嗎?我捧著這血跡模糊的心求上帝,希望她永久保留有這個幻覺。雖然我也許不能再見她的倩影了,但是我卻有些迷信,隻怕她靠著直覺能夠看到數千裏外的我的生活情形。她走這之前,她老是默默地聽我的懺悔的話,她怎能說什麼呢?我怎能不說呢?但是她的含意難伸的形容向我訴出這十幾年來她辛酸的經驗,悲哀已爬到她的眉梢同她的眼睛裏去了,她還用得著言語嗎?她那輕脆的笑聲是她沉痛的心弦上彈出的絕調,她那欲淚的神情傳盡人世間的苦痛,她使我凜然起敬,我覺得無限的慚愧,隻好濾些清淨的心血,凝成幾句的謊言。天使般的你呀!我深深地明白你會原宥,我從你的原宥我得到我這個人惟一的價值。你對我說:“女子多半都是心地極偏狹的,頂不會容人的,我卻是心地最寬大的。”你這句自白做了我黑暗的心靈的閃光。

我真認識得你嗎?真走到你心窩的隱處嗎?我絕不這樣自問著,我知道在我不敢講的那個字的立場裏,那個字就是惟一的認識。心心相契的人們那裏用得著知道彼此的姓名和家世。你走了,我生命的弦戛然一聲全斷了,你聽見了沒有?寫這篇東西時,開頭是用“她”字,但是有幾次總誤寫做“你”字,後來就任情地寫“你”字了。仿佛這些話遲早免不了被你瞧見,命運的手支配著我的手來寫這篇文字,我又有什麼辦法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