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1 / 2)

情人們常常覺得他倆的戀愛是空前絕後的壯舉,跟一切芸芸眾生的男歡女愛絕不相同。這恐怕也隻是戀愛這場黃金好夢進而的幻影罷。其實通常情侶正同博士論文一樣地平淡無奇。為著要得博士而寫的論文同為著要結婚而發生的戀愛大概是一樣沒有內容吧。通常的戀愛約略可以分做兩類:無情的多情和多情的無情。

一雙情侶見麵時就傾吐出無限纏綿的語,接吻了無數萬次,歡喜得淌下眼淚,分手時依依難舍,回家後不停地吟味過去的欣歡——這是正打得火熱的時候。後來時過境遷,兩人不得不含著滿泡眼淚離散了,彼此各自有兩個世界,舊的印象逐漸模糊了,新的引誘卻不斷地現在當前。經過了一段若即若離的時期,終於跟另一愛人又演出舊戲了。此後也許會重演好幾次。或者兩人始終保持當初戀愛的形式,彼此的情卻都顯出離心力,向外發展,暗把種種盛意擱在另一個人身上了。這般人好像天天都在愛的旋渦裏,卻沒有弄清真是愛那一個人,他們外表上是多情,處處花草顛連,實在是無情,心裏總隻是微溫的。他們尋找的是自己的享樂,以“自己”為中心,不知不覺間做出許多殘酷的事,甚至於後來還去賞鑒一手包辦的悲劇,玩弄那種微酸的淒涼情調,拿所謂痛心的事情來解悶銷愁。天下有許多的眼淚流下來時有種快感,這般人卻頂喜歡嚐這個精美的甜味。他們愛上了愛情,為愛情而戀愛,所以一切都可以犧牲,隻求始終能嚐到愛的滋味而已。他們是拿打牌的精神踱進情場,“玩玩吧”是他們的信條。他們有時也假裝誠懇,那無非因為可以更玩得有趣些。他們有時甚至於自己也糊塗了,以為真是以全生命來戀愛,其實他們的下意識是了然的。他們好比上場演戲,雖然興高采烈時忘了自己,居然覺得真是所扮的腳色了,可心中明知台後有個可以洗去脂粉,脫下戲衫的化裝室。他們拿人生最可貴的東西:愛情來玩弄,跟人生開玩笑,真是聰明得近乎大傻子了。這般人我們無以名之,名之為無情的多情人,也就是洋鬼子所謂Sentimental了。

上麵這種情侶可以說是走一程花草繽紛的大路,另一種情侶卻是探求奇怪瑰麗的勝境,不辭跋涉崎嶇長途,緣著懸岩峭壁屏息而行,總是不懈本誌,從無限苦辛裏得到更純淨的快樂。他們常拿難題來試彼此的摯情,他們有時現出冷酷的顏色。他們覺得心心既相印了,又何必弄出許多虛文呢?他們心裏的熱情把他們的思想毫發畢露地照出,他們的感情強烈得清晰有如理智。天下這般情人也是神情清爽,絕不慌張的,他們始終是朝一個方向走去,永久抱著同一的覺悟,他們的目標既是如皎日之高懸,像大山一樣穩固,他們的步伐怎麼會亂呢?他們已從默然相對無言裏深深了解彼此的心曲,他們那裏用得著絕不能明白傳達我們意思的言語呢?他們已經各自在心裏矢誓,當然不作無謂的殷勤話兒了。他們把整個人生擱在愛情裏,愛存則存,愛亡則亡,他們怎麼會拿愛情做人生的裝飾品呢?他們自己變為愛情的化身,絕不能再分身跳出圈外來玩味愛情。聰明乖巧的人們也許會嘲笑他們態度太嚴重了,幾十個夏冬急水般的流年何必如是死板板地過去呢;但是他們覺得愛情比人生還重要,可以情死,絕不可為著貪生而斷情。他們注全力於精神,所以忽於形跡,所以好似無情,其實深情,真是所謂“多情卻似總無情”。我們把這類戀愛叫做多情的無情,也就是洋鬼子所謂Passionate了。

但是多情的無情有時漸漸化做無情的無情了。這種人起先因為全借心中白熱的情緒,忽略外表,有時卻因為外麵慣於冷淡,心裏也不知不覺地淡然了。人本來是弱者,專靠自己心中的魄力,不知道自己魄力的脆弱,就常因太自信了而反坍台。好比那深信具有坐懷不亂這副本領的人,隨便冒險,深入女性的陣裏,結果常是冷不防地陷落了。拿宗教來做比喻吧。宗教總是有許多方式,但是有一般人覺得我們既然虔信不已,又何必這許多無謂的虛文縟節呢,於是就將這道傳統的玩意兒一筆勾銷,但是精神老是依著自己,外麵無所附著,有時就有支持不起之勢,信心因此慢慢衰頹了。天下許多無謂的東西所以值得保存,就因為它是無謂的,可以做個表現各種情緒的工具。老是扯成滿月形的弦不久會斷了,必定有弛張的時候。睜著眼睛望太陽反見不到太陽,眼睛到弄暈眩了,必定斜著看才行。老子所謂“無”之為用,也就是在這類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