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無情的多情來細味一下吧。喬治·桑(George Sand)在她的小說裏曾經隱約地替自己辯護道:“我從來絕沒有同時愛著兩個人。我絕沒有,甚至於在思想裏屬於兩個人,無論在什麼時候。這自然是指當我的情熱繼續著。當我不再愛一個男人的時候,我並沒有騙他,我同他完全絕交了。不錯,我也曾設誓,在我狂熱時候,永遠愛他;我設誓時也是極誠意的。每次我戀愛,總是這麼熱烈地,完全地,我相信那是我生平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真戀愛。”喬治·桑的愛人多極了,這是誰都知道的事情,但是我們不能說她不誠懇。喬治·桑是個偉大的愛人,幾千年來像她這樣的人不過幾個,自然不能當作常例看,但是通常牽情的人們的確有他可愛的地方。他們是最含有詩意的人們,至少他們天天總弄得歡欣地過日子。假使他們沒有製造出事實的悲劇,大家都了然這種飛鴻踏雪泥式的戀愛,將人生渲染上一層生氣勃勃,清醒活潑的戀愛情調,情人們永久是像朋友那樣可分可合,不拿契約來束縛水銀般轉動自如的愛情,不處在委曲求全的地位,那麼整個世界會青春得多了。唯美派說從一而終的人們是出於感覺遲鈍,這句話像唯美派其他的話一樣,也有相當的道理。許多情侶多半是始於戀愛,而終於莫名其妙的妥協。他們忠於彼此的婚後生活並不是出於他們戀愛的真摯持久。卻是因為戀愛這個念頭已經根本枯萎了。法朗士說過:“當一個人戀愛的日子已經結束,這個人大可不必活在世上。”高爾基也說:“若使沒有一個人熱烈地愛你,你為什麼還活在世上呢?”然而許多應該早下野,退出世界舞台的人卻總是戀棧,情願無聊賴地多過幾年那總有一天結束的生活,卻不肯急流勇退,平安地躺在地下,免得世上多一個麻木的人。“生的意誌”使人世變成個血肉模糊的戰場。它又使人世這麼陰森森地見不到陽光。在悲劇裏,一個人失敗了,死了,他就立刻退場,但是在這幕大悲劇裏許多雖生猶死的人們卻老占著場麵,擋住少女的笑渦。許多夫婦過一種死水般的生活,他們意誌消沉得不想再走上戀愛舞場,這種的忠實有什麼可讚美呢?他們簡直是冷冰的,連微溫情調都沒有了,而所謂Passionate的人們一失足,就掉進這個陷阱了。愛情的火是跳動的,需要新的燃料,否則很容易被人世的冷風一下子吹熄了。中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一類的,說得肉麻點,可以叫做卿卿我我式的愛情,外國文學裏的情人多半是屬於第二類的,可以叫做生生死死的愛情。這當有許多例外,中國有尾生這類癡情的人,外國有屠格涅夫、拜倫描寫的玩弄愛情滋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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