環境氣氛範圍很廣,文化古城在環境和氣氛上為人們提供了足夠的條件,有各層次的最好的學校可供學習,有數不清的足以代表中國幾千年文化的專家學者、能工巧匠可供師承,有上千年的古跡名勝,幾百年的前朝宮苑文物可供憑吊、觀摩、研究,有古木參天的著名公園可供休息、遊覽、思索,有大圖書館可供閱覽,有數不清的書鋪可供買書,有世界水平的大醫院提供治療,有極好的飯館、烹飪可供飲饌,有極安靜爽朗的四合院可供居住,有極方便的交通,有極低廉的生活,冬天有足夠的廉價的煤,夏天有極便宜方便的冰……這一切還不算,還有極和諧的人際關係,極敦厚的風俗人情,一聲“您”、一聲“勞駕”、一聲“借光”……代表了無限的受文化熏陶過的人情味。這些在後麵的短文中有的寫到,有的沒有寫到,在此也不想多說了。作個文抄公,抄一些老先生們的話,作個開頭,並以證實我所說的是曆史的真實吧。
《半農雜文二集》載有劉半農先生一九二九年十二月份所寫《北舊》一文,內中一小段道:
現在要談談北平的文化事業了,在南北尚未統一的時候,我天天希望看首都南遷之說可以實現。我的意思是:這地方做了幾百年的都城,空氣實在太混濁了;而且每有政爭,各地的槍炮,齊向此地瞄準了當靶子打,弄的我們心神紛亂,永無寧日。若有一天能把都城這勞什子搬到別處去,則已往的腐敗空氣,必能一廓而清;大人先生們要打仗,也可以另挑一個地方各顯身手。於是乎我們這班酸先生,就可以息心靜氣地讀書,安安閑閑地度日,說不定過上數十年之後,能把這地方改造的和日本的京都,英國的牛津、劍橋一樣。
後來首都果然南遷了。算至今日,已經南遷了一年半了。在這一年半之中,我們也時常聽見要把北平改造為文化區域或文化都會一類的呼聲。結果呢,將來亦許很有希望罷,截至現在為止,卻不見有什麼驚人的成績。
這是文化古城開始階段的政治環境和期待,雖說“不見有什麼驚人的成績”,可總是有些條件的,起碼後幾年中的確可以“息心靜氣地讀書,安安閑閑地度日”了。
錢穆先生《師友雜憶》之九中記雲:
餘初來北方,入冬,寢室有火爐。爐上放一水壺,桌上放一茶杯,水沸,則泡濃茶一杯飲之。又沸,則又泡。深夜弗思睡,安樂之味,初所未嚐。時《諸子係年》已成稿,遇燕大藏書未見者,又續有增添修改……
文字雖短,書生安樂之境界躍然紙上,如在江南,就得不到這樣的溫暖。《張元濟傅增湘論書尺牘》載一九三六年五月八日張菊老致藏園老人信雲:“今歲春寒,視往年為久。時過立夏,尚服重綿。”江南諺語雲:“吃仔端五粽,還要凍三凍。”江南冬春之冷,室中無火,無法工作,我住春申,近四十年,深知此況味。為此更思念文化古城時,冬日圍爐之溫暖。賓四先生久住江南,到了文化古城中,第一次享受到古城冬夜安樂溫暖之味,此種環境氣氛,自然白發天涯,也不會忘記了。
同書之十記雲:
其時餘寓南池子湯錫予家,距太廟最近。廟側有參天古柏兩百株,散布一大草坪上,景色幽茜。北部隔一禦溝,即麵對故宮之圍牆。草坪上設有茶座,而遊客甚稀。茶座侍者與餘相稔,為餘擇一佳處,一藤椅,一小茶幾,泡茶一壺。餘去或漫步,或偃臥,發思古幽情,一若惟此最相宜,餘於午後去,必薄暮始歸。先於開學前在此四五日,反複思索,通史全部課程綱要始獲寫定。
北海茶座、公園茶座、太廟茶座、中南海茶座以及來今雨軒、上林春、漪瀾堂、道寧齋等,都是有名茶座、大茶座,還有多少小的、無名的,但都是文人學者構思、論學、寫作、閑談的最佳場所,那樣自由,那樣閑散,那樣寧靜,那樣舒暢……
同書之十又記雲:
餘住馬大人胡同,近東四牌樓,師大校址近西四牌樓(按,先生記憶此處有錯,去師大不經西四,如去燕大、清華才經西四。而師大在和平門外南新華街),穿城而去,路甚遙遠。餘坐人力車,在車中閉目靜坐,聽一路不絕車聲。又街上各店肆放留聲機京戲唱片,此店機聲漸遠,彼店機聲續起,乃同一戲,連續不斷,甚足怡心。
這是方便而閑適的交通情況,人力車自然是“駱駝祥子”一樣的勞動人民,但命運並不都像祥子那樣悲慘。劉半農先生《北舊》一文說:“即如區區餘小子,‘狹人’(按,‘狹人’是對闊人而言,是先生調侃詞語)也,但有時竟可以一星期中有十多次飯局……所便宜的隻是洋車夫,他老人家可兩毛兩毛的滿載而歸了。”當時教授都是包車、自用車,有人請吃飯,照例要給拉車人兩毛錢車飯錢。如一周有十次八次飯局,隻此亦可得二元收入。一月可得八到十元。打個對折,五元吧,夠一個人一個月的夥食了。
同書之十又記雲:
在北大任教,有與燕京一特異之點。各學係有一休息室,係主任即在此辦公。一助教常駐室中。係中各教師,上堂前後,得在此休息。初到,即有一校役捧上熱毛巾擦臉,又泡熱茶一杯。上堂時,有人持粉筆盒送上講堂。退課後,熱毛巾、熱茶依舊,使人有中國傳統尊師之感。
一條熱毛巾,一杯茶,這在今天說來,已是上古遺風了。燕京不興這一套,是外國派的;北大興這一套,是中國味的。記得在中學上學時,教員休息室,每個先生上下課時,一杯熱茶、一條熱毛巾也是少不了的,就是這樣熱呼呼的人情……如今自然沒有了,剩下隻是冷冰冰的了。
同書之十又記雲:
餘自民國十九年秋去北平,至二十六年冬離平南下,先後住北平凡八年。先三年生活稍定,後五年乃一意購藏書籍,琉璃廠、隆福寺為餘常至地,各書肆老板幾無不相識。遇所欲書,兩處各擇一舊書市,通一電話,彼肆中無有,即向同街其他書肆代詢,何家有此書,即派車送來。北大、清華、燕京三校圖書館,餘轉少去。每星期日各書肆派人送書來者,逾十數家,所送皆每部開首一兩冊。餘書齋中特放大長桌,書估放書桌上即去。下星期日來,餘所欲,即下次攜全書來,其他每星期相易。凡宋、元版高價書,餘絕不要。然亦得許多珍本孤籍,書估初不知,餘率以廉價得之。……餘前後五年,購書逾五萬冊,當在二十萬卷左右。曆年薪水,節衣縮食,盡耗在此。……友亡書散,此誠餘晚年一大堪嗟歎事也。今則兩目已盲,與書絕緣,捉筆書此,更不勝其自慨矣。
這是買舊書的情況,後麵有短文專記之。
引了不少劉半農、錢賓四二位先生的原文,文化古城的環境、氣氛,於此已清晰可見,使讀者感受到了。唯一可惜者,半農先生早已是古人,而賓四先生前不久亦已成為古人了。老成凋謝,文化古城時代的師長們已所剩無幾,其環境氣氛,亦隻能在各位老先生的遺文中去感受了。
國立圖書館
說到文化古城時期的文化氣氛,首先想到的是國立北平圖書館。北京自清末於什刹海廣化寺設立京師圖書館,民國後改為國立京師圖書館,十七年改為國立北平圖書館,以中南海居仁堂為館址,十八年與北海圖書館合並,由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和南京教育部聯合主持製訂《國立北平圖書館合組辦法》,成立委員會組織大綱,並在原北海西岸禦馬圈舊地及公府操場建築新館,占地七十六畝,於民國二十年新館建成,於七月正式開館。加入世界圖書館學會。成為當年遠東最現代化的圖書館,為文化古城學子提供了一個地址最適中、條件最好的讀書場所。
國立北平圖書館的外觀是十分華美的,它的內部更為精美。外部完全是中國宮殿式的,而內部則完全是西方式的,在三十年代初,它的內部設備,比之於大洋彼岸的美國國會圖書館毫不遜色。不說別的,單隻它那中央大廳左右兩側下樓梯的衛生間,鋪地六角小瓷磚,綠色的,外麵看不到裏麵,裏麵看得見外麵的窗玻璃,一色都是美國貨,比北京飯店的還講究。
大樓是兩層玻璃門,有轉門,進門之後,先是衣帽間,以供讀者存衣帽、書包等。衣帽間十分講究,都是進口柳安木的護牆板,一格格的掛衣帽的格子,銅號牌、銅衣鉤燦燦照眼。存好衣帽,發給一個銅牌子,出館時憑牌取衣帽。進二道門再發一個牌子,有如出入證,又如借書憑證,憑這個證到各個閱覽室去借書、借雜誌。借書時,把這個證押放在借書處,如果不還書,職員便不發還這個證,那你也就出不了館的大門,因為出門時,要收回這個證。
進門後,就是一個方形中央大廳、四根柱子,頂上是仿古天花板,一格格地都畫著團鶴。柱子前擺著紅木架子,大五彩江西瓷花盆,裏麵經常換鮮花,如冬天山茶,秋天桂花、菊花,春天迎春等,都是把瓦花盆放在大瓷盆中。圖書館有自己的花兒匠,後麵院子有個花房。館中經常掉換的鮮花,都是他培育的。
中央大廳的正麵是上樓的大扶梯,左麵最前麵是一條暖廊,南麵是大玻璃鋼窗,冬日陽光充足,極為溫暖。北麵是大玻璃落地門,不開,是期刊閱覽室,正門由中央大廳右麵進去。如順暖廊一直往東走,便到了梁任公紀念室,這是館的東麵大廳,平日不開放,我從來沒有進去過。正由於進不去,所以有好奇心,我不知扒到玻璃窗上,用手攏著光線,向裏麵張望過多少次。有一麵牆上掛著一副吳大澂的篆文對聯,印象極為深刻。梁任公去世後,他的書籍捐到館中,特為開辟的這個紀念室,現在則不知如何了。
當時國立北平圖書館的組織是兩會八部。兩會是購書委員會和編纂委員會。編纂委員會下設舊藏、新增、寄存三組。八部是總務部、采訪部、編纂部、閱覽部、善本部、金石部、輿圖部、期刊部。當時原藏普通書:中文、滿蒙文、西文、日文約二三十萬冊,善本書宋金元明清刊本、寫本、舊抄本二千二百多部兩萬八千多冊。文津閣四庫全書六千一百四十四函,三萬六千三百冊。舊藏地圖綾絹紙本六十多幅,一百四十多冊。金石拓本唐開成石經一百七十八卷,近代金石拓本三千三百卷,新增中、西、日文書籍十餘萬冊,輿圖八千多幅,金石拓本四千幅。寄存書六千餘種,三萬餘冊,另有藏文《甘珠爾經》六百種,版五百塊。(據《舊都文物略》)
建築是左右對稱的,大廳左麵同右麵布局一樣,對著期刊閱覽室的是報紙閱覽室,順右麵暖廊走過去是善本閱覽室,趙萬裏斐雲先生為國立圖書館買了一輩子善本書,在沙灘紅樓講目錄學時,鼓勵學生去善本室看書。善本室常常隻有兩三個讀者,極為安靜,可惜去的次數太少了。
當年進入圖書館時,有不少規矩:穿中裝時,如果隻穿短衫褲,不穿長衫,是不能進館的,因而即使是再窮的學生,一件舊的藍布大褂總要穿的;如穿西式襯衫,襯衫不係在褲腰裏不能進館等等。再如十四歲以下兒童不能進館。我第一次跟著大人去時,還未考初中,人又矮小,到了拿牌子的那個門上,毫不客氣地給“擋駕”了,隻好低著頭出來。我能夠進入圖書館,冒充一個能看書的學生,那是讀到初中三年級時,和一個比較大一些的同學一同去的,他穿件白麻紗大褂,我穿件月白竹布大褂,居然讓我們進去了。
為什麼說冒充呢?因為初去第一二次還不懂借書規矩,也還不會看書,說也奇怪,當時最感興趣的是坐在大廳兩角的飲水處去飲水。那是自動沙濾水飲水池,一按開關水從中心小孔噴射出來,這是美國玩意兒,北京當時隻有這裏有,我特別感到好玩。最初來圖書館目的就是喝這個水,這是大館長袁同禮先生所料想不到的。飲水處的座位也很特別,是蟠螭樹根座子,上麵放一大塊自然形的磨光麵子上了蠟的黃石,這是我後來才懂了的,當時隻感到奇怪而已。
學會到樓上借書處查卡片櫃、填單子借書,到大閱覽室看書,那已是讀高中時的事了。大閱覽室表麵上看是第二層,實際是第三層,因為下麵還有地下室呢。大閱覽室為了保持安靜,連地板也是咖啡色橡皮磚鋪成,走起路來一點聲音也沒有,即使坐了很多人,那偌大的閱覽室也像沒有一個人一樣,那真是一個肅穆的讀書環境,那氣氛正是顯示了高度的文明。
大閱覽室擺的都是笨重的柳安木大桌,麵對麵擺十張大圈椅,十分寬敞,即使讀者是一位大胖子也不會坐不下。在桌子邊上嵌有號碼銅牌,找好座位,去到借書處查號借書,單子填好,交給借書處,你不要管了,到這座位上等著。閱覽室送書台的先生們,辦公桌邊有通書庫的電傳滾帶,會把你要借的書由後麵大書庫送上來。你憑入門時拿到的牌子去取好了。那時大閱覽室共四百四十多個座位,平日不過坐上十分之二三罷了。
看書看累了,可把書暫時存到送書台上,換了出入牌,出去走走,等會兒再回來。我常常走出閱覽室繞到房後,坐在大書庫牆根下冥想,那五層樓高的書庫,那狹窄的鋼窗一直頂到屋簷,那樣高渺,而牆根下的我又那樣微小,耳聽黃葉沙沙響著,我冥想著。
國立北平圖書館的成功和當時館長袁同禮氏是分不開的。
大興袁同禮氏,字守和,是很值得思念的一個人。他不但學貫中西,而且做事是很有魄力的。北海西麵國立北京圖書館,能夠在短短的幾年中,取得可觀的成績,參加世界圖書館協會,在世界上成為與牛津圖書館,東京帝大圖書館等著名大館,並駕齊驅的書籍總彙,這是與袁氏的領導分不開的。
北京圖書館,早在清代宣統時,張之洞以軍機大臣兼管學部時,就提議建立了籌備處。地址在什刹海後海廣化寺。辛亥後一度停頓。後來又在安定門內方家胡同籌辦,不久就開館,均名“京師圖書館”,直到一九二九年,京師圖書館才改名“國立北平圖書館”,遷中南海居仁堂辦公,一麵在北海西岸禦馬廄空地籌建新館。與此同時,袁同禮氏在美國留學,學習新的科學的圖書管理法。這是袁氏擔任館長的準備階段。
擔任中國圖書館的館長,如果隻懂外國那一套分類管理法是不行的,還必須精於中國舊學,懂得中國的幾千年的圖書史、目錄學、校勘學、版本學等等。但是隻懂中國老的一套、老是抱著“四部”分類的一套,也不行。沒有辦法管好現代化的圖書館。袁氏家學淵源,早歲即精研版本目錄之學,對於明、清以來之書籍源流,藏書家的情況,極為熟悉,其所著《宋代私家藏書概略》、《明代私家藏書概略》、《清代私家藏書概略》等文,都是講求千餘年來圖書源流極為清楚概括的學術著作,文章雖然都不太長,但其影響是十分深遠的。
袁氏首先把世界上科學的編目方法,介紹到中國來編古籍。不按“四部”分類,而參照美國國會圖書館分類法及杜威分類法,按書名第一字筆畫及作者姓名第一字筆畫來分目,查考找書極為便利。第二,袁氏將線裝古書目錄,也同新書一樣,製成卡片,裝入卡片箱,便於查書,這在現代圖書館中不稀奇,而在當時則是很大的改革。第三,最科學的,就是改裝一切線裝書套子,便於上架。中國古書,大小不一,冊數不同,習慣平放,上架取書都不方便。袁氏親自設計布匣子,像洋裝書一樣,插架極為便利,書名寫在匣脊上,找書十分方便。東莞倫哲如《辛亥以來藏書紀事詩》特別稱讚他這點。並題詩雲:“萬人海裏人焉瘦,點鬼簿上鬼自由。容膝室中密四周,都在圖書館學求。”古書作者都是《錄鬼簿》中人,找起來方便,故曰“鬼自由”也。
更可貴的是袁氏善於用人,培養了趙萬裏、孫楷第、謝國楨諸人,不但都很快成為聞名海內外的大學者,而且都為圖書館作出很大貢獻。如趙萬裏先生為北圖工作了一輩子,真可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
建築在北海西岸的這座國立北平圖書館大廈,是三十年代初北京文化史上的一件大事。這座華麗而龐大的建築物,即使在現在,也不失為一座十分講究的建築。如果油飾一新,那還是很值得參觀欣賞一下的。
這座圖書館,是在袁同禮氏的主持下興建的。一共用了二百四十多萬銀元。當時實際價值約為三萬兩黃金,這筆錢是所謂的“庚款”,即庚子後根據《辛醜條約》賠給侵略者的賠款,這筆錢數目龐大,共四億五千萬兩,年息四厘,三十九年還清,本利共九億多萬兩白銀。光緒末美國倡議,不要這筆錢了,指定這筆錢用於發展中國文化事業,並成立了庚款委員會。其中最重要的用途,就是以此款辦起了清華大學。美國庚款之外,尚有英國庚款,也作為發展中國文化事業之用。管理這些錢,成立了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包括中美文化基金會和中英文化基金會的款,數目相當巨大。據一九三五年六月胡適寫給丁文江的信說:“這個機關現在管理的款項已達二千萬之多。比得上一個中等的銀行,用的經常費用,無論依什麼標準,都不能算多……英庚款花幾十萬造房子,我也不認為失策。”圖書館的興建以及其購書經費都是“中基會”提供的。
錢之所聚,眾人必覬覦之。有個雜誌《探討與批判》發表文章質問庚款,胡適寫信答複。最後道:“至於中美庚款用途等等大小賬目,中華教育文化基金董事會每年印有詳細報告,都有中外會計師的審查報告的證明,國內外的公共圖書館都藏有此項報告書。作者隻須向南長街二十二號函索,就可以得一全份。”
這座圖書館大樓,是鋼筋混凝土建造的宮殿式建築。它的造型吸取唐代長安宮殿、南內大明宮的規模設計的。其特點是主殿、兩翼廡殿、後殿用回廊、傑閣聯係在一起,而不是像明、清宮殿那樣,主殿、廡殿分開的造法。這座圖書館大樓,主樓兩層重簷琉璃瓦、左右兩翼有東西向重簷廡殿、主樓背後連接高大的書庫,也是綠琉璃瓦宮殿式的,在建築布局上,有如由很長的暗廊連接著的後殿。整個建築物又在很高的崇階丹墀上,由漢白玉的石欄圍繞著,遠遠望去,極為華美。北京當時新建的宮殿建築中,以北圖最成功。
其建築布局之好,還在於它有極開闊的庭院。在大樓前麵有一對漢白玉華表,極為典雅地立在左右兩邊,這是圓明園鴻慈永祜門前的舊物,大門外一對石獅,也是圓明園舊物。另樓前一對石獅,購自一王府。大樓前石階,中間也有雕龍“丹墀”。華表雕刻之精美,絲毫不亞於天安門前的那對。而其設計更為成功的是,華表的四周,用極為修整、蒼翠的刺柏圍繞著。一塵不沾的引路上的青色瀝青路麵,蒼翠的柏樹短牆,雪白的挺立的華表,襯著正麵遠處的,畫棟雕梁、白石欄杆的重簷大樓,閣道曲折,綺窗高爽,顯示了中國宮殿建築的莊嚴華貴、深邃縹緲之感。閱覽室地板都是美國進口硬橡皮的,走上去無聲音。說句笑話,當時能夠在這裏讀讀書,真是三生有幸啊!
我記不清我去過多少次了。每一次都是騎著車,到大門口下車,進去之後再上車,腳下用勁登一兩下,車便像燕子一樣,極輕盈地“飛”到西北角,那裏是存車處、鍋爐房等等附屬建築的所在地,車一存好,挎著書包就彎出來,從西麵上白石台階,進館去了,多麼神氣呢!
其他圖書館
除國立圖書館而外,當時文化古城中,其他圖書館還是很多的,自然規模就無法相比了。這些小圖書館,雖然規模不大,但也有豐富的藏書,清潔而安靜的閱覽室,而且讀者不多,同樣也是讀書的好所在。這裏我首先想到頭發胡同圖書館。
這個名稱,先要向讀者作個說明,北京的胡同名千奇百怪,這個“頭發胡同”是什麼意思呢?頭發又細又長,這個胡同如果像頭發,那人如何能走得進去,亦許有人認為這是誇張說法,那胡同一定又細又長,其實想錯了,這倒是一條很寬很直的大胡同。在西單南麵路西,西口外就是南河沿。所說“頭發胡同圖書館”,實際就是當年北京市立第一圖書館,館址就在頭發胡同西口路北。
這所圖書館的建築,是老式的大四合院房子,大門在南屋的東頭,進大門對麵是影壁,向左轉過來,一排南房,是傳達室、庶務課等等辦公房屋,對著是大垂花門,垂花門兩邊,有存放單車的鐵架子。垂花門的屏風門都拆掉了,站在門前可以把裏麵大院子一覽無餘。裏院東屋是報紙閱覽室,西屋是雜誌閱覽室,北屋五大間,有廊子,是大閱覽室和借書處,書庫在後院,北屋中間一間,後牆打通,連接書庫,前麵就是借書處的大櫃台。論房屋建築設備,和北海邊上國立圖書館比較,簡直是寒酸的不能提了。但是它的曆史卻很早,是在北海國立圖書館建館之前,它就開館接待讀者了。它的前身是民國二年教育部辦的京師圖書館分館和京師通俗圖書館,後來合並成為京師第一普通圖書館。一九二八年之後,北京改稱“北平特別市”,這個圖書館便劃歸北平市政府教育局接管。成為市立圖書館,以區別於北海邊上的國立圖書館。
說起來都是舊事,現在人很難想象這樣的圖書館,而在我記憶中,那北屋寬大的走廊,下麵玻璃,上麵糊東昌紙的大窗戶,冉冉的日影,靜靜的氣氛,現在想著,那還是一個可愛的,有如陶淵明詩所說的“虛室絕塵想”的讀書環境。
現在人更難想到,當時進這個圖書館是要買閱覽券的,普通券一張銅元二枚、新聞雜誌券一枚、學生券一枚、善本券十枚、四庫券五枚等等,規章是很複雜的。不過很幸運,在我讀中學,經常到這個圖書館借書時,它已不收費了。而且能夠辦圖書外借證,把書借出來。我與幾個好同學每周去兩三次,下午課後騎車去,各借所愛之書,兩三年中,的確看了不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