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古城時期,前後近十年中,聚集在文化古城中的海內外聞名、學有專門的學者,真是不知有多少,有的是久居的,有的住了兩年又離開的,有的是在這一時期特地到古城來講學執教的,也有的是短期來訪問的,參觀遊覽的,或是短期故地重遊的。
這些學人,從時代上分,有老派的,清代的遺老、大詩人、大詞人、版本目錄家、史學家、經學家……有新派的,維新派、革命派、歐洲派、留美派、留日派……有現代科學的,物理、化學、生物、醫學、建築學、地質學、考古學……還有神學、佛學、圖書館學、金石學、音韻學……另外音樂家、畫家、書家、雕塑家、戲劇家……每一科每一門中,都有許多位海內外知名,的確實至名歸的學者。如把每位學人的事跡、學術專長,論學特征,都寫了出來,那真能成為一部洋洋大觀的“文化古城學術史”,這當然是偉大的勝業,可是我沒有能力做這個工作,是十分慚愧和遺憾的。
這裏我隻抱著仰慕與思念的心情,把過去寫到過的學人點滴軼事,與文化古城時期有關,或在這一時間範圍之內的,編排在一起,順序是梁任公、靜安先生在最前,同院住的平大農學院娶日本夫人的汪教授在最後。不少先生都是我接觸過的,點滴餘暉,也足照耀來者了。先約略作一總的介紹,其他請看後麵各篇短文。
任公詞聯
據傳在北京大學名教授王力老先生書齋裏還掛著一副梁任公寫的集宋詞聯語:
人在畫橋西,冷香飛上詩句;
酒醒明月下,夢魂欲斷蒼茫。
上聯上句出自向子《臨江仙》,下句出自薑白石《念奴嬌》;下聯上句出自薑白石《玲瓏四犯》,下句出自吳夢窗《高陽台》。今天看來,這副對聯之珍貴,已不是什麼價值連城之類的詞語所能形容的了。連城之璧是美玉,地下寶藏,還有發現的可能;而任公卻早已成為古人,他自然不會再寫了。而他活著的時候,所寫這樣的聯語,也並不是很多。幾經秦火之後,這種紙片玩意兒,能夠不變為灰燼,而保存到今天的,又有幾副呢?
任公寫這種聯語,是在一甲子之前了。前多少年呢?再往前推個兩三年,說起來還是受到陳師曾先生的啟發。陳享壽不永,中道凋謝,當時文壇藝苑,莫不痛悼。陳生前多才多藝,繪事金石之外,辭翰華麗,又喜集宋人薑白石詞為聯語,以篆書書之。《花隨人聖庵摭憶》記雲:“前人集詞為聯,多摘四字、八字為對偶,至多十餘字,師曾始專集薑白石詞為長短聯語數十。記嚐一日過予,舉《揚州慢》中‘波心蕩冷月無聲’,謂可對《琵琶仙》‘春漸遠汀洲自綠’否?此聯後竟緝成,警彩絕豔,即任公先生後此所舉者也。”所說任公所舉陳聯為何呢?即:
歌扇輕約飛花,高柳垂陰,春漸遠汀洲自綠;
畫橈不點明鏡,芳蓮墜粉,波心蕩冷月無聲。
黃秋嶽說“警彩絕豔”的四字評語,是十分恰當的。一九二三年秋在宣外江西會館開陳師曾追悼會,展出陳的遺作,就掛著這副對聯,任公看了,極為歎其工麗。第二年任公住醫院養病,由“謝公最小偏憐女”梁思懿陪著,曾有文在《晨報》記當時心情道:
……我的夫人從燈節起臥病半年,到中秋日,奄然化去……半年以來,耳所觸的隻有病人的呻吟,目所接的隻有兒女的涕淚,喪事粗了,愛子遠行。中間還夾著群盜相噬,變亂如麻,風雪蔽天,生人道盡。塊然獨坐,幾不知人間何世。哎,哀樂之感,凡在有情,其誰能免?平日意態活潑,興會淋漓的我,這會也嗒然氣盡了。
病榻邊放著汲古閣的《宋六十家詞》、王幼霞刻的《四印齋譜》、朱古微的《彊村叢書》,上述心情,便以讀詞集聯消遣。集成二三百副之多。曾在《晨報》六周年紀念特刊上發表了許多副,其前言中雲:“去年在陳師曾追悼會會場展覽他的作品,我看見一副篆書的對……今年我做這個玩意兒,可以說是受他的衝動。”同時並發了一些議論道:
駢麗對偶之文,近來頗為青年文學家所排斥……但以我國文字的構造,結果當然要產生這種文學,而這種文學,固自有其特殊之美,不可磨滅……
一個多甲子過去了,“排斥”也罷,“特殊之美”也罷,“不可磨滅”也罷,今天誰又能集宋詞為纏綿悱惻的聯語呢?恐已是《廣陵散》了。
任公集宋詞聯語,最得意的一副是送大詩人徐誌摩的:
臨流可奈清臒,第四橋邊,放棹過環碧;
此意平生飛動,海棠花下,吹笛到天明。
此聯我在過去寫法源寺的小文中,曾引用過。現本著“好書不厭百回讀”的原則,再抄出來供大家欣賞。任公自賞此聯說:
此聯極能表現出誌摩的性格,還帶著記他的故事:他曾陪泰戈爾遊西湖,別有會心。又嚐在海棠花下做詩做個通宵。
這副任公最為得意的聯語,共集了六個人的詞句,上聯出自吳夢窗《高陽台》、薑白石《點絳唇》、陳西麓《秋霽》;下聯出自辛稼軒《清平樂》、洪平齋《眼兒媚》、陳簡齋《臨江仙》。任公親手寫了送給詩人。詩人不幸墜機仙去,此聯留在其愛侶陸小曼女士處。友人古建築家陳從周教授,是詩人表弟,曩時曾將此聯拿來,供大家欣賞,後捐贈浙江省博物館。葉聖陶丈又為從周兄寫了一副小篆的,也十分漂亮。現在他手中隻有這副了。
任公當時曾把所集聯請朋友們自揀,然後再用宣紙寫給他們。挑的人很多,胡適之挑的是:
胡蝶兒,晚春時,又是一般閑暇;
梧桐樹,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
上聯是張泌《胡蝶兒》、辛稼軒《醜奴兒近》,下聯是溫飛卿《更漏子》、張玉田《清平樂》。
丁在君(文江)挑的是:
春欲暮,思無窮,應笑我早生華發;
語已多,情未了,問何人會解連環。
上聯溫飛卿《更漏子》、蘇東坡《念奴嬌》;下聯牛希濟《生查子》、辛稼軒《慶宮春》。
任公的字,有濃厚的書卷氣,端莊嫵媚,使人愛不釋手。任公在日本時,恭楷寫詩稿寄給其師康南海,南海在詩稿上批雲:“何不直學龍藏寺。”南海主張寫“碑”,不主張寫“帖”,因任公筆勢,教其寫此隋碑,所以任公書法得力於此。按,《龍藏寺碑》是著名隋碑,是極為瘦勁嚴謹而又娟挺典麗的楷書,是初唐楷書的先聲。此碑現在還在正定大佛寺中。當時北京南紙店夥計,都會裁紙打格子。紙也好。雪白的玉版宣、夾貢宣,又厚實,又細膩,夥計裁成對聯,再按照十七個字、十五個字等等,打好鮮紅的朱絲格。先邊框,再中間寬、兩邊窄,三行豎格;再中間寬行按字數打好橫朱絲方格。方格寫聯語,窄豎格中,裏行注明所集句子的作者、詞牌,外行上下首寫款。紙色雪白,朱絲鮮亮,墨色黑亮,圖章古拙,再加詞句、書法,渾然一體,構成足以代表中華數千年文化精粹的藝術結晶。不讀幾十年書,能欣賞這個嗎?這種對聯的佳處,在於嫵媚謹嚴,典雅娟麗之美。什麼藝術都是配合,這樣的聯語,就適宜於用玉箸篆,曹全碑八分書,龍藏寺楷法書之,才相得益彰,爐火純青。如以古拙的衡方碑,狂放的懷素草書寫之,就不相稱了。
我是一九五三年南調的,調工作時部中應允,我父親留在北京,繼續住在宿舍中,一九六五年,電力部忽然來文,要我把留京家屬接走,我隻好回京收拾破爛,準備搬家。一次,拿了一個景泰藍麵盆到隆福寺東西市場去賣。在一個古玩攤上看到掛著一副任公集宋詞聯:
呼酒上琴台,把吳鉤看了,欄杆拍遍;
明朝又寒食,正海棠開後,燕子來時。
標價隻四元。我賣破爛剛得了十餘元,真想把它買下來,徘徊了一個多鍾頭未忍離去,口中不停地念著吳夢窗、辛稼軒等人的詞句,最後還是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雖然事隔多年,可是詞句記得清清楚楚,邊款長跋的樣子還記得,文字上款忘記了。
十年前,呂貞白先生為我寫一聯,集白石句雲:
喚起淡妝人,更何必十分梳洗;
商略黃昏雨,莫負了一片江山。
這副聯語,我十分喜愛,現在還掛著,可是貞白先生作古亦已五六年。
王靜安
一、自殺瑣話
過去北京清華園中有《海寧王靜安先生紀念碑》一座,碑文為陳寅恪撰。海寧王靜安先生國維,去世已五十五年矣。民國十六年(一九二七)六月二日,自沉於頤和園魚藻軒前昆明湖中,臨終隻留下了“五十之年,隻欠一死,經此事變,義無再辱”四句話,更無其他遺囑,一代學人,就這樣謎一般地自殺了。據丁文江編《梁啟超年譜長編》載該年六月十六日任公寫給梁令嫻的信道:
我本月初三離開清華,本想立刻回津,第二天得著王靜安先生自殺的噩耗,又複奔回清華,料理他的後事及研究院未完的首尾,直至初八才返回津寓。現在到津已將一星期了。靜安先生自殺的動機,如他遺囑上所說……他平日對於時局的悲觀,本極深刻,最近的刺激,則由兩湖學者葉德輝、王葆心之被槍斃。葉平日為人本不自愛(學問卻甚好),也還可說是有自取之道,王葆心是七十歲的老先生……卒致之死地,靜公深痛之,故效屈子沉淵,一瞑不複視。此公治學方法,極深極密,今年僅五十一歲,若再延壽十年,為中國學界發明,當不可限量。
這時梁任公是清華學校國學研究院負責人,王靜安是導師。最早記其死因甚清楚。而人們在惋惜傷感之餘,不免思考起他的死因來。甚至有的說羅振玉剽竊了他的稿子,有的說羅振玉欠了他的錢不還,等等,不一而足,總是把王國維的死拉址到羅振玉身上,或是把王國維之死歸之於錢,而卻很少從性格、信仰、學術理論、政治上分析他的死因,所以,總難免隔靴搔癢之感了。
靜安先生棄世時,正在清華國學研究所執教,同時執教的除院長梁啟超外,尚有陳寅恪、吳宓,以及在美國去世的趙元任先生。靜安先生去世後,陳寅恪先生在一首挽詩中,有一段注解說:
甲子歲,馮(按,指馮玉祥)兵逼宮,柯、羅、王約同死而不果,戊辰馮部將韓複榘兵至燕郊,故先生遺書謂“義不再辱”,意即指此。遂踐舊約自沉於昆明湖,而柯、羅則未死。餘詩“越甲未應公獨恥”,即指此言。
甲子逼宮,是指把溥儀趕出故宮。柯、羅是柯劭忞和羅振玉,即三個人相約同為清朝自殺,另外兩個人隻是唱唱遺老的高調而已,並不想真死,而靜安先生卻真的學屈原的樣子,跳到昆明湖去死了。日期比端午節還早兩天。他一死,一些圍著溥儀轉準備重做大官的人,拿他大做文章,說他為清朝而死,為他請諡,讓住在天津日租界張園的溥儀封他為“忠愨公”,並派貝子溥伒上祭,賞陀羅尼金被並大洋兩千元。好像有了他做樣子,溥儀就真能夠再做宣統皇帝了,又何能理解他的思想信仰呢?
實際上他並未做過清朝的什麼大官,也沒有功名,隻不過是清代末年學部的一名工作人員而已。一九一二年在日本寫給鈴木虎雄的信中雲:
《頤和園詞》稱獎過實,甚愧。此詞於覺羅氏一姓末路之事略具,至於全國民之命運,與其所以致病之由,及其所得之果,尚有更可悲於此者,擬為《東征賦》以發之……
信中不稱“朝廷”等詞,直稱“覺羅氏一姓”,可見他並不以遺老自居。似有憂國憂民之民主思想,而十幾年後,在溥儀的內廷行走,給友人寫信左一個“上”,右一個“入直”,最妙是給上海蔣汝藻寫信,鄭重其事借“紗蟒”,說太妃過生日,給太妃拜壽。收到後還說“感荷之至”。真難想象這樣有學問的人穿上蟒袍給宮裏的一個老女人跪下磕頭,幾乎成為滑稽戲中的人物。相對比同時的梁任公,覺其思想境界相差懸殊矣。
在他跳昆明湖自殺時,清代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兒還多得很,而另一些王公大臣也還活著,在北京深宅大院中,在天津、上海租界地裏,照樣吃喝玩樂,並沒有人去死,而隻有他去死了。便又有不少人可惜他的呆氣,覺得他太犯不著。靜安先生一死,倒變成了一些遺老們的好詩題,浙江諸暨周善培在一首題為《王靜安投昆明湖殉國為詩哀之》的律詩中寫道:“入地覲天知慰藉,十朝待士竟何如?”好像清朝待讀書人真的太好了,所以王靜安跳湖殉節。人們卻不禁要問:你自己又如何呢?清朝那些血淋淋的文字獄的賬如何算呢?真是莫名其妙!
其死因在其悲觀厭世的心態上,還有一重要因素,就是他的長子(羅振玉女婿)王潛明於一九二六年八月二十日死在上海。兒媳與他又有意見。喪子之痛,又加家庭不和,對其心理自然也造成很大壓力。
靜安先生一死,寫挽詩的人很多,連跟他相約同死而未死的鳳蓀老人柯劭忞也寫了感懷傷歿詩:
曆曆三千事,都歸一卷詩。
秦庭方指鹿,江渚莫燃犀。
管邴君無忝,唐虞我已知。
文章零落盡,此意不磷淄。
“管、邴”是指漢末的管寧、邴原,都是漢末避亂隱居的人物;“不磷淄”是不薄、不黑,哀傷憐惜之意未變。柯鳳蓀哀悼王靜安,沒有把他扯到“殉國”、為大清而死等等上去,這是這位清史館館長的高明之處,他隻是歎息“文章零落盡”而已,從這點感慨王國維之死,多少還沾一點邊的。
因為靜安先生,不管從哪一方麵說,他始終是位學者,而不是清朝的一名官吏。他生於光緒三年,即一八七七年。讀書之後,並不是去應科舉,而後來是進了學校。一九○○年前後,在上海東文學社讀書,學日本文及西方科學知識,一九○一年去日本留學,進東京物理學校。一九○三年任南通師範學堂、蘇州師範學堂教習,均教心理學、倫理學、哲學。光緒三十二年,經羅振玉之介到北京,在學部總務司行走。當時清政府體製已改革,張之洞任軍機大臣兼領學部,不少學者都網羅在學部中。靜安先生到京師圖書館任編譯,後調名詞館協調。這是在清朝所擔任的職務。清代分“官”和“差事”,外官小的如典史、縣丞,內官如主事、郎中等等,再小也有個“銜”。差事是具體工作。嚴格說來他所任隻是“差事”,還夠不上“官”。一直到一九二三年,他才接受了溥儀的偽旨:在南書房行走,食五品俸。似乎已經身列清秘了。但那已是清朝覆亡後的第十二年了。過了一年多,溥儀就被趕出故宮了。他這個五品俸實際上是連剔莊貨也趕不上的破爛。他的學問才華,足以比美他的同鄉前輩,康熙時南書房行走的查慎行,但是時代相差太遠了。靜安先生是很精明的人,這點他怎麼會不明白呢?不過也虧得他死得早,不然也許會跑到“滿洲國”,出現更可悲的身敗名裂的情況,那就更是千古恨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