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校景情思(1 / 3)

這是一些回憶校園、校景的短文,編在一起,題作《校景情思》,可能引起一些白頭老人、天涯遊子的懷念。思舊之情,人人難免。讀老先生們的書,每遇寫到這方麵內容的文章,我總是引起許多遐想,如讀錢賓四先生《師友雜憶》之九,其中寫燕大、清華校園道:

天津南開大學哲學教授馮柳漪,一日來訪。告餘:“燕大建築仿中國宮殿式,樓角四麵翹起,屋脊亦高聳,望之巍然,在世界建築中,洵不失為一特色。然中國宮殿,其殿基必高峙地上,始為相稱,今燕大諸建築,殿基皆平鋪地麵,如人峨冠高冕,而兩足隻穿薄底鞋,不穿厚底靴,望之有失體統。”餘歎為行家之名言。

屋舍宏偉堪與燕大相伯仲者,首推其毗鄰之清華。高樓矗立,皆西式洋樓。然遊燕大校園中者,路上一磚一石,道旁一花一樹,皆派人每日整修清理,一塵不染,秩然有序,顯似一外國公園。即路旁電燈,月光上即滅,無月光即亮,又顯然寓有一種經濟企業之節約精神。若遊清華,一水一木,均見自然勝於人工,有幽茜深邃之致,依稀乃一中國園林。即就此兩校園言,中國人雖盡力模仿西方,而終不掩其中國之情調。西方人雖亦刻意模仿中國,而仍亦涵有西方之色彩。餘每漫步兩校之校園,終自歎其文不滅質,雙方各有其向往之而不能至之限止,此又無可如何之事也。

難得老先生在半個多世紀後,以八十八歲高齡,能親切回憶燕京、清華兩校校園景物情致,且能做出東、西方文化上之比較,讀來使人更受啟發。我後麵小文所寫,自然沒有這樣親切、深刻,況且北大校舍分散,校舍規模風景遠不能與燕京、清華可比,我偶去燕京、清華,都也是暫時的,隻是一時印象,自然很淺了。因錄賓四先生這兩段回憶,稍加解說,作為這組短文的前言。

老北大

一八九八年成立京師大學堂,是為北京大學前身,校址在景山東馬神廟路北,這就是後來北京大學的理學院,又叫“二院”。此地原來是一座公主府,是乾隆的和嘉公主,乾隆第四個女兒。乾隆初年嫁給大學士一等忠勇公傅恒的兒子福隆安,府邸就賜在這裏,府邸五間三開大紅門,在文化古城時期,和其他宮門、衙門一樣,那塊帶花邊框子的“大學堂”豎額一直掛著。地方雖不算小,但作為大學,那還是遠遠不夠的。紅樓建成後叫“一院”,南河沿譯學館舊址叫“三院”,較長一個時期,北京大學就是這三處校舍,同時還包括理學院西麵的“西齋”,紅樓西麵的“東齋”兩處學生宿舍,於今海內外的各界人士中,當年在這兩處齋舍中居住過的想來還大有人在吧。

理學院和紅樓之間,距離並不遠,跑來跑去都是幾條短街,但地名卻頗為複雜。紅樓正前麵,東西不過一百多米的一條正路,地名“漢花園”,漢花園是清代皇家內務府所掌管的皇家產業,是八百多平方丈按,1平方丈=11.09平方米。的一塊空地,光緒末年撥給大學堂,作為增建校舍用地。後來紅樓、東齋、圖書館、辦公處、灰樓新宿舍都建在這裏。往西南斜過去,到北池子北口,短短一段,地名“沙灘”,由西牆外往北去,一直往北走,有一座喇嘛廟叫“嵩祝寺”,因而文學院新樓外麵的地名叫“嵩祝寺夾道”,理學院前的東西街叫“馬神廟”,馬神廟東口正對二院西門,進去就是圖書館和總辦公處。而就在這短短的幾條小街上,本世紀前半期中,真不知有多少世界聞名的學人在此留下過足跡。

在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蔣夢麟氏任校長時,北大在沙灘一院又蓋了不少房子。一進西門路北的那座圖書館就是三十年代初建築的。質量較高,進大門正麵樓上下都是書庫,借書台,後麵連著藏書樓。東西兩麵樓上下分文科中文、文科外文、理科中文、理科外文四個大閱覽室,閱覽室中座位、桌子、台燈都是固定的,設備很好,像《大英百科全書》、《韋氏大字典》、《二十四史》、《叢書集成》等都是在兩旁櫥中自由取閱的。三十年代中還在紅樓後大操場北頭蓋了很考究的高年級和研究生的宿舍,都是每人一間,有壁櫥,分六平方米、九平方米兩種。是一所馬蹄形的樓,共八個門,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個樓號。前四號男同學住,後四號女同學住。再有理學院的地質館,也是在這個時期蓋的。淪陷時期,文學院在嵩祝寺夾道又蓋一所新樓,這座樓全部是為上課用的,設計較合理,有大小教室近三十間,還有階梯教室,可做學術報告,各係開年會之用。老北大當年就是這點校舍,而且一直沒有大禮堂,這是無法與清華相比的了。

在景致方麵,北大校園內並無小橋流水、回廊曲榭可言。約略分之,馬神廟理學院是府邸大門,完全是舊式的,但裏麵並非舊式的,都是清末建築的半西式建築,如方形的帶廊子數學樓、長形的理化實驗室等,樓隻二層,不高,校內給人的感覺是庭院式布局。前麵有個大水池,也都起不了什麼點景作用,隻是樓四周有花木,春日丁香、海棠,著花十分爛漫耳。沙灘紅樓及西麵辦公處,更無風景可言。布局是廣場式建築,紅樓前沒有什麼花木風景,雖有長條院子,實際等於臨街高樓。後麵大操場。一百多米遠處,才有新蓋的宿舍樓,整個操場,真是形同“沙灘”,隻有靠東牆邊有幾株歪脖子樹,實無風景可言了。往西並無門,隻是牆豁子過去,辦公處大門外,有幾株槐樹,夏日稍有綠意。圖書館前,略有綠化,麵積也很小,點綴而已。三院過去門臨北河沿,雖然校內也無風景可言,但門口據說過去很不錯。劉半農《北大河》中說:“你若到北京城裏,找到一點帶有民間色彩,帶有江南風趣的水,就隻有三院前麵的那條河……隻隆冬河水結冰時,有點烏煙瘴氣,其餘春、夏、秋三季,河水永遠滿滿的,亮晶晶的,反映著岸上的人物、草木、房屋……”可惜後來沒有了。

紅樓

說起老北大,人們自然想起沙灘紅樓,說起紅樓,人們又自然想起沙灘北大。在北京,紅樓幾乎成了北大的代名詞。其實老北大原本並不在紅樓,而且也不隻限於紅樓,紅樓是一九一八年才建成的,到現在也不過隻有七十二歲。紅樓是民國五年六月借比利時儀器公司款二十萬元建造,原計劃做預科宿舍。在紅樓之前,人家都知道馬神廟(即後來的景山東街)大學堂,那就是一八九八年成立的京師大學堂的原址,後來的北大理學院,也是紅樓建成之前的北京大學的本部,其他還有南河沿的清代譯學館舊址,習慣稱作“三院”,長時期是北大法學院所在地。

紅樓是一所磚木結構的五層樓建築,所謂五層,是連地下室都算上。不過它的地下室特別高,而且隻有一半在地下。再加上麵四層,便是五層樓了。如看平麵圖,它是凹字形的。六十來年前,北京內城基本上沒有什麼西式樓房,因此紅樓一建成,便成為龐然大物,有雄視一方之勢了,這種局麵,一直持續了三十來年,由於這三十多年的“雄視一方”,而且又在東西城的要道上,所以紅樓便成為北京大學的代名詞了。

紅樓是蔡鶴卿老先生做校長時蓋的,原來蓋這所房子的目的,是做學生宿舍,所以一走進樓道仍可以看出當年的意圖,即房門特別多,每間有一扇門,後來二樓、三樓改做教室,三間打通做一間教室,中間一扇門關起,前麵一扇門進來就是講台、黑板,後麵一扇門出入學生,坐三四十個學生聽課,寬寬大大正好。容庚、顧羨季、趙斐雲等先生都在此講過課,不過這已是紅樓歲月的後期了。早期底層一直是圖書館,李守常先生做文科學長兼圖書館館長時,就在這裏。三十年代初西門裏蓋起圖書館新大樓才搬了過去。

紅樓有一段很悲慘的傷心史,就是“七七”之後,做過六年日本憲兵隊部,地下室全部成為牢房,是很殘酷的。直到一九四三年才交還當時的偽北大。當時地下室樓道兩頭很粗大的木柵欄還未拆除,陰森森的,仿佛還能聽到鐵鐐聲。

偽北大時,樓下東麵是院長及各係辦公室,樓梯兩邊是教務、總務等辦公室。勝利複員後紅樓改作教職員宿舍,一些單身名教授,如冀貢泉、向達、遊國恩幾位先生,有個時期,都住在這裏。

紅樓前臨馬路,後對操場,樓前既少扶疏花木,樓後也無山石林泉。站在五樓上眺望,還可以看周圍櫛比鱗次的屋瓦,或遠處紫禁城景山的鳳闕龍樓,其他則再無風景可言了。而我最思念的是它冬日的溫暖,這幢大樓鍋爐房在中間地下室,冬天每天燒四噸煤,因而全樓暖氣無一處不暖,上課時朝南教室更是暖烘烘的,坐在那裏,筋骨舒軟,昏昏欲睡,如教師講的無聊,那睜著眼也可能酣然入夢了。下課鍾一打,驀地醒來,跑到樓下外麵,冷風一吹,頭腦清醒了,但紅樓又高又長,坐北向南,正好擋住西北風,飽曬大太陽,因而負暄最宜,靠在地下室窗戶邊曬太陽,迷迷糊糊,又昏然了,上課鍾又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