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學生來說,假期生活,主要是寒假和暑假,三十年代各學校,除寒暑假而外,還有春假,但比較短,一般隻有三天,都是學校組織旅行,一晃就過去了。寒假一般兩星期,中間夾個舊曆年,也多是和家人在一起,忙著過年行禮、遊樂等等。隻有暑假,時間最長,當時一般中學、大學,都放足足兩個多月。一般七月一號就放了,清楚記得“七七事變”那天,已是放了暑假好幾天了。所以我這組短文,主要是記暑假生活。
暑假生活,對於每個做過學生的人來說,都有說不完的美好的記憶。我的記憶自然是十分平凡,狹隘的,但希望讀者讀了,能引起你的美好的回憶,如聯合十個、二十個三十年代在文化古城做過小學生、中學生、大學生的人,各寫一篇詳細而有情趣的暑假生活回憶,不是也可以編成一本十分有趣味,而且很有曆史意義的書嗎?
看小說
暑假看小說,對於窮學生來說,是世界上最大的幸福和享受了。古代有野人獻芹獻曝的寓言。在我做學生時,幸而故宮裏沒有專製的皇上了;但想奉獻這一意外收獲,也無處接受了。拖延了半個世紀,今天寫此小文,讀者雖非聖主陛下,而我卻似乎也有一點野人獻芹之意了。
小時候,在山鄉,風俗閉塞,如在太古,人們還把小說叫做閑書。在野台上看慣關公戲、張飛戲,使我小小的頭腦中,知道了“三國”這一熱鬧的名詞。又聽人們常說“老不看《三國》,少不看《水滸》”。這樣在一次三月三的廟會上,我在書攤上看到一部石印的《繡像全圖三國演義》,雖然書名的字我還認不全,但“三國”兩個字是認得的,而且第一本又是劉、關、張等英雄的像,盔纓、鎖子甲都畫得很細,十分英武,以後每回前麵又表現故事的圖,如《怒鞭督郵》,一棵柳樹,樹蔭下拴著一匹督郵騎的戰馬,督郵被反綁了吊在樹上,張飛正掄起鞭子抽他。前麵的像叫“繡像”,後麵每回的圖叫“全圖”。現在這種叫法也很少人知道了。當時雖然在大都市中,北新、新月的毛邊平裝書、米色道林紙的文學珍本叢書等已風靡一時,而在這偏僻的山鄉中,一般平裝書也看不到,沒有人買,更不要說是精裝的。在廟會書攤上能看的,厚一點整套的,大都是錦章書局、會文堂的石印書,再不然就是北京打磨廠二酉堂印的唱本了。我用積攢的壓歲錢買下了這部書,當時年齡相當於小學三四年級,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買書,價錢是很可觀的。五十年前山鄉物價無法與今時都市相比,以雞蛋約略計算之,大約等於二百到三百枚雞蛋的價錢。
不過雖然買了來,我還看不懂,隻能看看圖。我捧了書,抽空閑的時間,找隔壁雜貨鋪的老掌櫃去講說,我隨便翻一個圖,讓他說。他指手畫腳,半讀半說,在他自己覺得似乎很有勁,而我聽了似懂非懂,真是無聊透了。這樣我失去了請人講說的興趣,也注定了我其後幾十年中不愛聽人講故事、講演的怪癖。當年小說——即閑書,是不能拿到學校及書房中去的,我便把書放在我枕頭邊上。大概就是這年冬天吧,我居然學會看《三國》了。我怎麼會看的,現在想來,還是迷迷糊糊的;但仔細想一下,似乎是我讀完背熟兩本上下《論語》取得的效果。
北國山鄉冬夜,朔風呼呼,我躺在被窩裏,映著炕桌上的三號煤油燈,讀上一段“古城會”或“長阪坡”,然後迷蒙地進入遙遠的夢鄉。朋友,你有過這樣甜蜜的讀書夢嗎?
山鄉買不到新式書,家中書不少,但都是大本大部的正經正史之類的書,對於兒童說來,自然是毫無興趣的。我在看懂了《三國》之後,一時未看其他書,隻是翻來覆去看《三國》而已。後來偶然得到幾本新式的書,我忽然看到了山鄉外麵的世界。
在北京清華園讀書的表兄,忽然給我寄來兩本兒童讀物(當時還不懂這一名詞,隻懂是書,而且也不懂平裝這一名詞)。一本是中國人寫中國孩子的事,書名和作者都不記得了,好像是什麼《三兒苦學記》之類的作品,後來離開山鄉,到了北京之後,以及漂流各地,也再未見到過這本書,而它卻是我第一次讀中國現代作家的作品,書的內容仍然模糊地記到現在,但不清楚,頗有點童年的朦朧味。第二本是翻譯的,老五號大字排印,當時我自然不懂字號,隻是覺得大鉛字,看著也不太習慣。因為平日讀《論語》、《孟子》、《古文釋義》之類的書,都是石印的,是手寫的,同平時用毛筆寫小楷形體一樣。而這種字為什麼橫劃細、豎劃粗,有棱有角呢?問老師,說這是鉛字,這是宋字,不得要領,童年的心理中,為此存在著多種疑問。現在回味,這些似怪非怪的問題,也是很有味的。這是一本寫瑞士農村的書,還有插圖,尖尖的屋頂,穿著小皮靴的牧羊兒,大裙子的外國山鄉村婦……仿佛是我這中國北方山鄉的孩子望到了歐洲大陸山鄉的景色。遺憾的是書名也忘記了,後來也再未與它重逢。
一本特殊的書,書名叫《我的儲蓄計劃》,是新華儲蓄銀行編的,也成為我童年心愛的讀物,而且還記住了它的書名,似是不可思議的。這原是一間私家銀行宣傳儲蓄、吸收存款的征文集,形同廣告,而征集的文章,卻很有兩篇不錯的,直到今天我印象還很深刻。一篇是一位浙江南田小學生寫的,寫他如何又讀書、又幫他父親打漁以及上山砍柴,每個星期天利用半天上山砍柴,可砍多少,賣多少錢;早晚在海灘拾魚,可拾多少,賣多少錢,一天、一月、一年多少,存起來三年多少,十年多少,如意算盤,算得非常細,文字十分感人。另一篇是河南某地一家教會醫院的護士寫的,寫她工資多少,每月可儲蓄多少;努力工作,每年可加工資多少,加在一起,又可積讚多少,還幻想嫁給院長的三弟——三先生,也是十分美妙的如意算盤,文章結尾寫她晚間洗完澡,一個人在宿舍中望著窗簾上的朦朧月影,想象美好的未來,情調美極了。這二位的如意算盤如何呢?我想八成破滅了。我自然也未因看此書而攢下萬貫家產,隻是他們的文章很美,我還思念著。
五十年前,北京的著名一點的私立中學,也都有一所在孩子們看來很氣派的圖書館,暑假到了,和小同學們商量,一起去借一本什麼看呢?課本裏講過景陽岡,就去借本《水滸》看看吧。
所在中學,在西城一個小胡同中,門對門南北兩麵都有房舍,上課在南麵,圖書館在北麵,穿過兩層院落,從一個角門進去,有一個不大的花園式的院子,有不少棵高大的老樹,其時正是盛夏下午四五點鍾,那幽靜的院內,一派蟬聲,斑駁日影,斜照在山石上,北麵一座五開間兩層樓,老式的綠油漆洋式窗戶,這便是圖書館了。我們是一年級的小同學,平時膽怯,放學就急著回家,還沒有到這裏來過。而且傳聞這是北京舊時四大凶宅之一呢。這是第一次來,自然是小心翼翼,推開玻璃撞門,一間不大的房間,一個弧形的櫃台,便是借書處。櫃台外一個卡片櫃,很安靜,沒有別人,隻有一位二十來歲的女教師在值班。她見我們兩個穿著童子軍製服的小同學,便很和藹地問我們借什麼書,我們說想借一本《水滸》,要知道,這時我們還不會查目錄卡呢。她耐心地告訴我們如何填寫借書單、如何查書號,我們按照她指點的一一辦好,把借書單交給她,便坐在弧形櫃台外的長椅上等著,幾分鍾後,她從敞著門的裏屋書庫拿出一本書來,翻開書的底頁,蓋好日期圖章,便隔著櫃台笑嘻嘻地遞給我們——啊!《水滸》借到手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從圖書館中借書。喜悅的記憶,直保留到今天。朋友,你有同樣的記憶嗎?
這是黃色封麵平裝本,上下兩厚冊,是立達書局還是開明書店出版的,記不清了。是有標點的新本子,但是不是汪原放先生標點的,也記不得了。這是我最早看的《水滸》。當時因為所用教科書的關係,我已經知道什麼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開明書店等名字了。我和小同學走出圖書館,坐在大樹蔭下山石上,迫不及待地看起來,小孩子是很好玩的,他不借書我借書,他熱心地陪我來借,又搶著要看,兩個小腦袋並在一起,在老樹下貪婪地看著,不知不覺已經很晚了。圖書館也關門了,看大門的老頭在角門上喊我們出來,叫我們回家,說是要關大門了。我們回頭望著一抹斜陽照在二樓一角百葉窗上,依依不舍地離去了。二十多年後,看日本影片《姊妹》,有此類似鏡頭,不禁有所感會,慨歎光陰默默地流水般地去了。更可惜的是,這個小小的圖書館,我隻去借過一次書,暑假中,“七七”變起,學校收縮局麵,北院改為女生部。圖書館取消了。
看武俠小說,曾經一度上了癮,看得非常快,一天差不多可以看兩三本,要花錢去買,哪裏這麼多的錢呢?而且看武俠小說,在家長麵前,在老師麵前,都是瞞著的,這是荒誕不經的壞書,是標準的黃色讀物的一種。因而不要說家中無錢的學生,即使家庭富有的學生,也不敢公然向家長要錢去買《三俠劍》。而且圖書館也無處去借,大小圖書館都沒有入藏《三俠劍》的。(從保存民間讀物這一個角度去看,實際這也是一種損失。)那麼書的來源怎麼辦呢?有辦法:去租。
看《三俠劍》以及《青城十九俠》等等,當時一般同學都是租來看的。那時西單商場有很大的一個區域是書鋪、書攤區,而且攤多於鋪,本來是我每天放學後必到之處。但我所徘徊的,都是舊書攤。租書的攤子和鋪子,有三四家,起先從未照顧過他們的生意。自從看武俠小說入迷之後,我才和租書攤發生了關係。有兩家名字忘了,有一家叫“韓大成”,現在還記得。
租書攤出租的書,大體全是小市民愛看,但又不高興或不便購買的書。有武俠、劍俠小說,也有大量張恨水、劉雲若等人的社會言情(自然,以上二人高低大不相同),還有什麼怪名字的,如無名氏的《野獸、野獸、野獸》、周楞伽的《亭子間嫂嫂》等書。總之,隻要能供人扯淡消閑的,租書攤上可以說是應有盡有。不過一般也都是市麵上可以隨便買到的,真正古本《金瓶梅》之類的書,這裏也沒有。
租書要交一筆押金,錢也不太多,大約相當於三四本新書的價錢。看一本書,付一筆租金,約等於書價的十分之一左右。韓大成租書攤由早上八九點鍾,一直營業到晚上十一二時,隨時換書,非常方便。而且他特別歡迎我這樣的主顧,看書快,換得勤,他的書流通迅速,他自然可以多得租金。他最怕看書慢的主顧,新書出來,他也買不了幾本,一本書如果壓在某人手中時間過長,同樣付租金,便影響他的營業了。因而好像他也有規定的期限,但我因看書快,從未過期,所以不大注意了。
什麼武俠、劍俠,我的確看了不少,但發現都是老套子,越來越不愛看,不要說興趣,幾乎慢慢覺得十分討厭了。平心而論,除《七俠五義》、《江湖奇俠傳》尚有保留價值而外,其他似乎也都同垃圾差不多了,五十多年過去了,這種“垃圾”也還是一批接一批出現,扔掉,今天仍是如此,大有秋蠅嗡嗡之勢,其故安在呢?
考試前後
台灣校園歌曲之《童年》,是首好歌,我外孫女愛哼它,我也愛哼它,但都不能說是唱,因為都不合調、不合譜,雖然有聲音,卻不能算唱也。那麼愛什麼呢?從聲音上說,隻是覺得好聽;從情調上說,它使我迷迷糊糊地記起了童年——我的童年。
“池塘邊的榕樹下,知了聲聲地叫著夏天……”
我思念的是我失去了的——也永遠再無法尋找的童年,那童年的樹,那童年的知了聲,那童年的夏天,老師的相貌,衣衫,言談,寫黑板的姿勢,期待著下課的焦急心情……
快要放暑假的日子到了,但遺憾的是大考的日子也來了,這是多麼大的矛盾呢?一邊是期待著、盼望著假期的早日到來,一邊是發愁著大考這一關。天氣越來越熱,蟬叫得越來越歡,幾乎要壓過老師講課的聲音,沙、沙……一派聲浪衝擊著耳鼓。最難過的是每天下午第一節課,似乎任何聲音都驅趕不走我的睡意,上眼皮、下眼皮似乎用修理汽車的千斤頂也撐不起來,不知怎麼糊裏糊塗地就合上了。而坐得還很直,老師一般也不會發現,偶然同座位的同學,向我腰上捅了一下,我猛地驚醒了,下意識地以為是老師提問到我,突然站了起來,老師一時莫名其妙,旁邊坐的同學在做著鬼臉,其他同學則哄堂大笑——哦,原來是同座位的在捉弄我。不過,就這樣,一場美夢被他驚醒了,我才迷迷糊糊地明白過來。
那時老師穿西裝的特少,隻記得英文老師——曾經得過一九三四年師大英文講演第一名——穿的是一年不變的咖啡色西服,其他老師都是穿大褂的。有一位年紀不大的史地老師,夏天穿件葡萄灰杭紡大褂上課,飄飄然很有點瀟灑的學者風度,他有一個特殊習慣,喜歡走下講台,在學生課桌中間,靠著課桌講書,要寫黑板時,走上去龍飛鳳舞地寫幾個字,又從容地走下來,隨便靠在某位同學的課桌上又講起來。一次,一位同學聽得無聊,隨意翻弄教科書玩,翻到最後,書的底頁上有一個貼上去的貼兒:“改正定價:一·二五元。”天熱,膠水脫落,一撕就下來了。這時穿灰紡綢大褂的老師正靠在他桌子上,他便把貼兒的膠水一麵,塗點唾沫,貼在老師紡綢大褂背上。老師講得高興,也未注意,就變成“改正定價:一·二五元”了。帶著這個標簽在教室中照樣走來走去。同座位的又把我捅醒了,我正要發怒,他好心地指老師背後,我領會了。全教室鴉雀無聲,等待事態發展,直到下課,還不敢大笑,好事者,跟出去,直到老師走進教員休息室——後來,那同學因人告密,挨了一頓臭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