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漁陽鼙鼓(1 / 3)

“漁陽鼙鼓動地來,驚破《霓裳羽衣曲》。”日本侵略者的炮火摧毀了文化古城近十年中所形成的文化環境、成就、氣氛,隻幾天的時間,甚至隻是幾個鍾頭的時間,就把文化古城的夢境徹底摧毀了,破滅了……這幾天的變化,在我當時童稚心中,留下了終生的傷痕,永遠不會磨滅。我文中所記,也還隻是十分簡單的點滴,而其感受之深與痛,是用文字無法記載的,曆代的曆史就是這麼無情,生活在這種時代的善良的人,就是這麼不幸,這似乎是中國古代哲學家所說的“數”。

別人當然也有不同的記憶,我也希望當時三十歲、二十歲的人也寫一點這個時刻的切身感受和遭遇,當時四十歲的人,回憶自然更複雜,但那都是九十五六歲的老人,記憶不清了。當然,在四十年代、五六十年代也有不少人寫文章回憶“七七”,但有些是有目的的回憶,其中或有回避之處、誇大之處、故意不寫之處……在真實程度上,有時是需要後人很好分析的。況且老百姓的願望和感覺,和有權有勢者的感覺與願望,總是兩樣的。“二十四史”中,究竟有多少信史呢?何況未來的曆史呢?也隻是各說各的吧。

“七七”臨近

寫回憶的文章,有各種各樣的回憶:有歡樂的回憶,有閑適的回憶,有惆悵的回憶,自然也有痛苦的回憶,憤恨的回憶,厭惡的回憶。所謂“千秋萬歲名,不如少年樂”,所謂“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這些都說明,在正常情況之下,回憶少年時的歲月,常常是愛回憶歡樂的事,閑適的事,所以杜少陵在安史亂後,流寓成都,輾轉巴楚,還常常寫詩回憶他少年的事:“憶昔十五心尚孩,一日上樹千百回……”多麼親切而生動呢?但是一有感觸,吟唱便大不相同,自然會唱出“野哭幾家聞戰伐,夷歌數處起漁樵”,也會唱出“擊柝可憐子,無衣何處村,時危關百慮,盜賊爾猶存”等等的憤怒之詩了。我寫回憶京華的短文,近時亦頗有此感。由於最近兩個多月來,日本文部省的乖謬執著,使我正如杜少陵詩中所憶及的“洛陽昔陷沒,胡馬犯潼關”,陡然記起了北京淪陷時期的侵略者的種種罪行,那戰爭的叫囂,燒殺的殘暴,獸蹄的蹂躪,豺狼的凶狠……這一幕一幕的往事,雖然四十多年過去了,陡然記起,便曆曆展現在眼前,豈隻是記憶猶新,簡直可以說是渾如昨日了。

日本文部省的官員們,難道他們真是得了健忘症了嗎?不是的,他們也記得清清楚楚,但是他們為什麼這樣呢?這也可以說是東條英機陰魂不散;也可以說是他們樹幡為東條英機招魂。總之,他們是要用東條英機陰魂來欺騙今天的日本老百姓。他們以為今天的人們已經忘卻或不知道當年的種種慘狀、種種罪行了。自然,對於四十來歲以下的青、壯年說來,是沒有經曆過那個時代的曆史,是有可能被欺騙的。但對稍微上一點年紀的人說來,他們哪一樣事情不是一清二楚?除去像岸信介之流別有用心者外,誰又肯相信或同意那些鬼話呢?

對於年紀輕一些的朋友,不論是中國人、日本人或其他國家的人,年長者有責任把當年的情況,詳詳細細地告訴他們,為了未來,必須先真實具體地了解過去。王芸生老先生的《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是部好書,可惜增補編寫到第七卷,先生就歸道山了,第八卷乃《大公報》老記者張篷舟先生秉承芸老臨終囑托編纂的。篷舟先生近日來信,說是已著手準備編著《五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了。由一九三二年編起,直到現在。這真是一個大喜訊。在張篷舟先生巨著未成之前,我先寫些淪陷時京華瑣事,當作噩夢的囈語吧。

一個主權國家,如果別國的軍隊,在這個國家的土地上、城市中,隨便地進出,隨便地布防,隨便地走來走去,這在今天和平環境中的人們想來,也是很難理解的,這是什麼行動呢?人類的語言中都有共同的概念,是不必再創造新詞彙的。看看《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第八卷中的《大事記》吧,隨便舉幾則:

長春日軍又大操,由關東軍司令官田英親任指揮,踏壞民田一千五百餘畝。(一九二九)

溯航長江之日本第一水雷艦隊司令後藤章少將,電約在青島之日本第一艦隊軍艦十八艘,於十六日開至我領海之舟山群島會操。(一九三○)

天津日軍至南開大學及各村莊搜查滋擾。(一九三一)

管中窺豹,可見一斑,具體日月,我都是未寫,這還是“九一八”前後的情況,等到“七七事變”前一兩年,那時山海關裏,平、津兩地,什麼廊坊、通縣、唐山等等小縣城,也到處都駐有日本兵了。

我原來住在北京西麵幾百裏路的山裏,那裏侵略者蹤跡還暫時未到,十來歲時到了北京,正是“七七事變”前二年,家住在西城,離開東交民巷、東單等日本人聚集的地方較遠,平時也很少出去,不大看到日本人。偶爾跟家中大人到北海或公園去逛,看到不少穿和服、木屐的日本人,男的、女的、大人、小孩都有,也不知他們是幹什麼的,總是躲的遠遠的,似乎在他們身後有一股氣,一股侵略者的氣焰籠罩著他們。可能他們是普通的人,但我當時幼稚的心靈中有這種感覺。

我第一次看到日本兵是在一九三六年夏日,那天我跟大人去逛北海,正在漪瀾堂茶座上吃東西,坐在漪瀾堂東麵台階下靠石欄杆的茶座上,這種茶座都是圍著桌子四張大藤椅,我坐在麵向水麵可以望到五龍亭的一張上,人矮,隻坐個藤椅邊邊,半站半坐著,貪婪地望著水麵上的遊船,正在此時,忽然被身後一種強烈的、急促的“誇喇、誇喇”的聲音所驚醒,回頭一看,唉呀,不得了,雖然沒有人告訴我,但我已經認識到這就是日本兵。密集的“誇喇、誇喇”的聲音,是那釘滿鐵釘的皮靴踐踏在漪瀾堂走廊方磚和石階上的聲音。大約有二三百人由東麵門洞魚貫進來,就由我那座位後麵紛紛跨過走廊欄杆跳下石階,向前麵揚長而去了。茶座上的人們頓時鴉雀無聲,沉默了,嚴肅了,紛紛算賬離去,這氣氛直到今天還壓迫著我。

在“七七事變”前一兩年中,北京街頭巷尾,老頭、老太太說道起來,有三樣很可怕的東西,那便是:便衣隊、浪人、“白麵房子”。

這三樣東西,現在年輕一些的人,都不知道是什麼玩意了,而在當時,這的確像虎列拉細菌一樣,是使人討厭而又恐懼的東西,街頭巷尾談起來,往往有談虎色變的感覺。

日本軍閥侵略野心和行為,處心積慮,狡詐萬端,除了利用其軍艦、大炮、三八槍等軍事手段而外,其他花樣那真是說也說不完,其凶殘、卑陋是常人所難想象的。便衣隊、浪人、“白麵房子”,就是日本軍閥所用的軍隊之外的,三樣小小的,但又十分見不得人的侵略工具,在四五十年前,是作過充分表演的。

“便衣隊”是日本雇用的漢奸流氓,穿著便衣,帶著武器,在日本軍隊、特務機關的操縱下,從事各種殺人放火、武裝搗亂,早期日本於天津利用這群亡命徒,天津日租界連著中國地,日本利用這群亡命徒武裝衝擊中國地,逼中國當局不許再管租界外麵七八百米地方,這樣天津日租界外出現了有名的“三不管”,成為各種罪惡勾當的淵藪。侵略者在天津利用這些亡命徒得著便宜,後來便在各地到處利用。第一比日本軍人直接出來活動方便;第二容易推卸責任耍無賴。所以在“七七事變”的前二三年,以通縣冀東偽政權為巢穴的日本便衣隊,在北京近郊及城裏活動極為猖狂,什麼殘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

“浪人”是日本語,實際就是亡命徒、流氓的意思。《六十年來中國與日本》一書中,記有日本浪人攜帶大批假鈔票到沈陽擾亂金融的事。還記有青島公安局發覺日僑鬆尾權一收藏人頭八個,會同日領署破獲的事。這隻是隨便舉一兩個“浪人”的例子,當時這種類似的事差不多經常發生,怎能不叫人談虎色變呢?

“白麵房子”是賣毒品的,是“浪人”為後台開的。吸毒者偷了人家的東西,到那裏換了“白麵兒”過癮,開“白麵房子”的公開通知被偷者拿錢去贖,要多少就得給多少。有時“白麵客”騙了人家小孩押到“白麵房子”中,要人家去贖,像綁票一樣,不贖就要“撕票”,報告中國巡警,沒有人敢管,試想這樣局麵,誰不恐懼呢?那時我常去太仆寺街背陰胡同一位老師家補習功課,人們說離他家不遠那個小黑門就是一家“白麵房子”,我懷著十分恐懼的心情從那門前經過幾次,後來我便經常繞道走,再不願經過那個破黑門了。